<p class="ql-block">随笔</p><p class="ql-block"> 苔痕</p><p class="ql-block"> 蒋铸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活到一定年纪,最大的幸福,的确不是拥有了多少,而是心里还妥帖地藏着几件喜欢的事。这喜欢,淡淡的,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与沉闷里,能忽然地,给你一个喘息,一个亮光,让你觉得:这生活,原来还值得。</p><p class="ql-block"> 譬如我,近来便无端地喜欢看苔。</p><p class="ql-block"> 这爱好,说起来是有些寒伧的。它不比游历山川的壮阔,也没有品茗听琴的风雅,只是偶然低了头,在墙角,在石阶,在老树斑驳的根旁,与那一小片、一小片静默的绿意相遇。它们那样不起眼,若非有心,几乎是要被步履与目光一并忽略过去的。然而,我看苔,却看出了些旁人未必能懂的趣味。</p><p class="ql-block"> 我看的是它的静。这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饱满的、自足的静。阳光是懒得长久照临这背阴的角落的,雨水也只是偶尔的过客。可它就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用那一点点薄薄的土,甚或只是光溜溜的石头,便活出了自己丰腴的天地。那一种安分,看了便叫人心里也跟着沉静下来。仿佛周遭一切的喧嚣,人声、车马、电话铃、还有心里头那些赶集似的念头,都被这一片茸茸的绿给吸了进去,化于无形了。这片刻的静,便是它予我的恩典。</p><p class="ql-block"> 我看的也是它的旧。那颜色,不是初春新柳那种嫩得发亮的绿,也不是盛夏草木那种油汪汪的绿。它是一种沉郁的,仿佛将无数过往的光阴与尘埃都收敛在内的苍绿。看着它,便无端地想起一些旧事,想起老屋天井里那滑腻的台阶,想起童年时在雨后用树枝轻轻拨弄它时那冰凉的触感,心里便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淡淡的惆怅与温柔。它像一页无字的日记,记载着所有被我们遗忘了的、潮湿而幽静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古人似乎也是懂得这趣味的。记得刘禹锡的《陋室铭》里便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句子。那苔痕是“上”阶绿,一个“上”字,便给了那静默的植物一种缓慢而执拗的生命力,仿佛它正以我们看不见的步履,一点一点地,踱上台阶,也踱进那安贫乐道者的心间。我想,那陋室的主人,在调素琴、阅金经之余,看着这满阶苔色,心中所有的,大约也正是一种不为外人道的、充盈的欢喜吧。</p><p class="ql-block"> 这份欢喜,便是那一点“诗意的自由”了。我们终日营营,在生活的重轭下喘息,灵魂像是被捆绑着,难得舒展。然而,就在这低头看苔的片刻,那捆绑仿佛忽然松了些。我的神思,便可以暂时从写作、摄影与无尽的琐事里抽身出来,化作一只蝴蝶,或是一缕微风,优游于这一小片自造的山水之间。这里没有利害,没有计较,只有我与那无言的绿意,一番静默的交流。这算不得什么“热爱”,它太微小,太个人,甚至带些孤僻。但它却真实地,在平凡中为我找到了意义,在困顿中让我仍想微笑。</p><p class="ql-block">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水滴从屋檐坠落的、断续的清响。那一片我看不真切的苔,想来必是喝饱了雨水,在夜色里舒展开所有的绿意,愈发地鲜润、愈发地幽深了罢。我关上窗,屋内的灯光显得愈发温暖。桌上,还摊着明日要处理的稿件,心里,也还装着明日要面对的烦忧。但此刻,我的脚步是轻快的。</p><p class="ql-block"> 因为我知道,在这偌大的、有时不免令人疲惫的城里,总还有那么几处墙角与石缝,为我藏着一片不起眼的、湿润的绿。它在那里,生活,便似乎还值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