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书

护花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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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篇号：51304056

照片： 护花使者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斜倚进窗棂，在柚木地板上勾勒出窗格的斑驳剪影。那光已然失了盛夏的蛮横，也不似初秋那般明澈，倒像一块融化得太久的琥珀，流淌得缓慢而黏稠，将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温存的倦意。我轻启轩窗，一缕沁凉的秋风便迫不及待地溜了进来，它不再是空荡荡的过客，而是“裹挟着草木的芬芳翩然而至”。那气息是复杂的，需要闭了眼，细细地分辨：底层是泥土被夜露浸润后的、沉实的土腥气；中层是残菊那一点点清苦的、带着药味的冷香；而最上层，最教人魂牵的，是那“金桂的甜香”，丝丝缕缕，甜得不腻，却带着勾人的缠绵，仿佛一个远去的、美丽的背影，余韵袅袅。然而，在这甜香里，又分明杂糅着另一种气味，是“梧桐的寥落”——那是阔大的叶片在风中干枯、卷曲后，散发出的微涩的、近乎纸张的气味。这两种气息交织着，一甜一涩，一暖一凉，像一曲既慰藉又伤怀的二重奏。

啊，我对自己说，这哪里还是寻常的秋风？这分明是“深秋的使者”，带着最后的、全部的家当，来“叩门”了。它叩的，不单是我这扇木质的窗，更是心扉。

这轻轻的叩问，让满屋的静，都泛起了涟漪。目光不由地追随着那缕风，投向窗外。院子里的那几株老梧桐，真真是“删繁就简”的大家了。夏日里那些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绿云，如今已褪尽，只剩下疏朗朗、黑褐色的枝干，以一种极富书法意味的笔触，分割着淡蓝的天空。它们静默地站着，不悲不喜，仿佛已将一季的喧哗与情思，都交付给了脚下的泥土。倒是一旁的石榴树，还顽皮地挂着三两个熟透裂开的果子，像憋红了的、笑开了的孩童的脸，露出里头晶莹如红宝石般的籽实，给这素净的画面，点上几笔触目的、最后的秾丽。

我的心，便在这秾丽与素净的交替间，悠悠地沉了下去，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思绪里。这思绪，是属于这晚秋独有的，带着微凉的甜，与温暖的怅惘。忽然便无端地想起韦应物的句子：“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此刻虽非秋夜，但这“凉天”的意味是相通的。心里头也仿佛有着一个可以“怀君”的对象，或许是某位远方的故人，或许，只是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那思念，并不灼人，只是像这午后的光影，长长地、淡淡地拖着，存在那里，让你知道，生命里总有些什么是被温柔惦念着的。

这般光景，是极易让人感怀岁月的。秋天，尤其这深秋，总像一位即将卸任的、温和的长者，在交托权柄之前，要将一年的账目，细细地与你盘点。你看着那飘零的叶，便想起自己那些已然逝去的、未曾把握住的机会；你闻着那残存的甜香，又记起生命中那些曾经拥有过的、真切的欢愉。这一失一得，一枯一荣，便是人生最寻常，也最惊心的戏剧了。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深秋的静谧里，连这份惊心，也显得平和了。仿佛一切的得失，最终都应如这落叶，归于尘土，化作来年春泥的一部分。

唐人刘禹锡有诗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从前读来，只觉得是文人的强作豪语。此刻，对着这满院的澄明与寥廓，却似乎有了一点会意。春朝的生机是向外勃发的，带着一种争先恐后的、近乎喧嚣的欲望；而秋日的胜处，却在于它的收敛与沉潜。它将外放的力量收回，转向内心，如同将一条喧闹的溪流，引入一片深邃的湖泊。这湖泊，映照着高天流云，也沉淀着所有的泥沙与星辉，变得丰盈而宁静。这份“胜”，不是热闹的胜利，而是宁静的胜利，是懂得之后的了然，是经历之后的包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稍显劲疾的风吹来，带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凛冽的寒意，将我从漫无边际的遐思中惊醒。我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衫。再看窗外，那“慵懒地斜倚”着的阳光，不知何时已收敛了它最后的暖意，变得苍白而稀薄，像一张褪了色的金箔。天色正以一种可以感知的速度，迅速地暗沉下去，由原先的淡蓝，转为一种冷冷的、含着青灰的色调。

那“深秋的使者”，似乎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它用甜香与寥落的气息，叩开我的门，与我进行了一场无声的长谈。如今，它已远去，而接踵而至的，是另一位客人——初冬的脚步，已在门外清晰可闻了。

我缓缓关上窗，将那片渐浓的暮色与寒意，一并关在窗外。屋里，需要一盏灯了。我走向书桌，准备捻亮那盏沉默已久的旧台灯。在黑暗完全降临之前，这屋内的光，便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温柔的堡垒。

而我知道，当明晨我再推开窗时，扑面而来的，将是一个崭新的、初冬的清晨了。那里有霜，有更清醒的空气，或许，也有一份不同于今日的、清瘦而坚毅的心情，在等待着我去开启，去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