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踏进这间“朋友推荐”的小医院时,我脑子里还回响着那句热络的保证:“我老娘可是名医呢![调皮]!你找她没错!她每天上午都在那里坐诊。”找她没错,多么温存又多么讽刺的字眼。候诊室里靠门口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边上摆放三张椅子,靠窗户摆着两张诊疗床,有两个上了岁数的病人躺在上面,墙上挂着一面锦旗,金色的流苏已有些脱落,像戏台上老生颓败的须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朋友的母亲,那位被“返聘”的老医师,面容慈和。问诊几句,便说先开五天的药,再来测血压。我心里一阵轻快,这流程听起来寻常且合理。直到我拿着处方走到缴费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 九百八。”负责收银的护士声音清脆,像一枚小银元落在冰面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一怔,确认只是五天的药。那护士脸上堆砌的笑容分毫未变,只利索地在屏幕上划了一下,语气轻快得像抹了油:“那去掉三盒冠通片,四百五十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钱,通过微信无声地流走了。随后,发药的护士塞给我十个棕色的中药袋。我提及煎药麻烦,她立刻接口:“这是中成药,莱葛菊明汤和天麻汤各两小袋,现成的,开水冲泡即可!”紧接着,她那涂着亮色指甲油的手就伸了过来,语速快得像追赶什么,“我现在给你冲泡,好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太急了!那急切仿佛有实体,像一只滚烫的手,不由分说地要掏我的口袋。我看着她,看着旁边几个眼神不住往这边瞟的、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姑娘,她们脸上那热切得近乎谄媚的笑容,与这身象征洁净与庄严的衣裳,构成了一幅荒诞无比的图景。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十袋中药,我不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像受了大委屈:“这是刘医师开的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忽然感到一种极度的疲惫,不是为这二百多块钱,而是为这拙劣的、甚至连伪装都懒得做久的戏码。我想起一则古老的寓言,关于沸水与青蛙。若将它投入滚水,它必奋力一跃,逃出生天;但若置它于凉水,再缓缓加热,它便会在温吞的舒适中麻木,直至最终在沸腾里丧命,也无力挣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眼前这些“白衣天使”,她们太心急了,用的简直是滚烫的开水。我几乎想笑。我看着她们,用一种我自己都觉陌生的、平静到冷酷的语调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们啊,还是太急了。得学会‘凉水煮青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们愣住,不明所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对她们说:“病人看到这身白大褂,心里是敬着、信着的。你们这样急切,好比直接用开水煮,青蛙刚碰到水,‘噗’一下就跳走了,钱没捞着,名声也坏了。”我顿了顿,字句清晰得像手术刀在划开表皮,“得用凉水。让病人舒舒服服地泡在里面,一次掏一点,一次掏一点,慢火细炖,让他感觉不到烫,甚至觉得水温宜人。慢慢地,把他的积蓄掏空,把他的健康熬干,最后……”我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等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时,他的家人还得握着你们的手,感激涕零,说‘谢谢你们,你们尽力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护士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是种被戳穿后的茫然与羞恼。她最终给我退了二百四十元现金,动作僵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拿着那叠轻飘飘的钞票和剩下的二盒冠通片和三盒坎地沙坦酯片,走出了医院。阳光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一切如常。我却感到一阵寒意,仿佛刚从一场精心布置的、以关怀为名的狩猎中逃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回头望了望那栋不起眼的白色小楼。里面,凉水或许已经换了一锅,火苗正被小心翼翼地调小,等待着下一只心甘情愿跳进来的青蛙。它们会在那片逐渐升温的温柔里,做着康复的美梦,直至被彻底煮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而举目四望,这样的“锅灶”,又岂止这一处?那无声的、缓慢的烹煮,早已在无数角落,日复一日地进行着。</span></p><p class="ql-block"> 舒 志 平</p><p class="ql-block"> 2025年11月5曰写于湖南涟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