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天水碧【随笔】——宋代尚青审美符号的最先视觉表达

格致古社

何剑明教授观点

天水碧的出现，不是偶然的“颜色”，而是唐宋之变在视网膜上的第一道反光。它把血腥与铁火留在五代，把烟雨与书卷递给赵宋，于是中国第一次用“看”的方式，完成从“马上得天下”到“笔下治天下”的过渡。此后千年，凡言“雅”“淡”“韵”者，皆绕不过这一抹南唐残阳里染出的青。

一、从腥红到空青：颜色里的政权更替

唐代承隋旧制，尚赤尚黑，宫墙、冕服、旗帜皆取浓烈厚重之色，以显拓地千里的雄武。赤是血，黑是铁，二者共同构成“武据”的视觉语法。至晚唐藩镇割据，这种色彩逻辑被推向极端：节度使们竞相以绛紫、殷红炫耀兵力，城头霞色与血流同色，审美与暴力合谋。然而，暴力一旦常态化，其象征也迅速贬值。五代十国的五十三年里，政权更迭如弈棋，城头变换大王旗，赤黑被反复涂抹，终至麻木。时代在等候一种新的视觉符号，既能告别血腥，又能安顿人心——它必须淡到不刺激，却静到足以收摄。于是，青色被历史推出水面。

二、南唐：文治试验室里的“天水碧”

南唐仅存三十九年，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文”自我标榜的政权。烈祖李昪、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三代，皆削兵权、兴科举、筑馆阁、揽士人，把“武功开国”悄悄改写为“文德绥邦”。在这样的政治氛围里，宫廷需要一种与“偃武”同步的色调：它不能太暖，以免勾起杀伐记忆；又不能太冷，以防堕入枯寂。恰于其时，宫廷女眷以“天水”染帛，日晒夜露，得一层缥青，色在蓝绿之间，明度高于黛、低于翠，透光视之，似碧空映水，遂名“天水碧”。它第一次把“水”与“天”这两种最辽阔、最柔软的意象织进纤维，也织进南唐的意识形态：政权不再依赖铠甲，而依赖清风明月般的“文”。

三、后周—北宋：颜色的继承与制度定型

公元958年，后周世宗柴荣兵临金陵，南唐纳表称臣。史书记载，世宗“收其图籍、伎巧、染工”，天水碧随降表北上，进入汴梁染院。赵匡胤“陈桥兵变”后，北宋全盘接收后周工匠制度，青色被写进《宋史·舆服志》：天子常服淡青袍，三品以上佩青金鱼袋，士庶可衣天水碧。颜色一旦与科举、俸禄、礼仪甚至织染、制瓷等挂钩，就不再是审美偏好，而是国家语法。于是，武人政治留下的“赤黑”被系统删除，文人政府以“青”为底色，重新排版了中国的视觉秩序。

四、宋徽宗：青色美学的“极点”

如果说南唐发明了天水碧，宋徽宗就把它推到了“极点”。这位道君皇帝以“青”为道教五色之始，以“天”为长生之象征，把单色釉推向史无前例的纯粹：汝窑天青无纹，官窑粉青映冰，哥窑灰青开片，大观窑豆青研墨。色层被压缩到只剩一层“青”，却包含烟、雨、云、水等所有自然渐变。与此同时，瘦金体以“青”入书，宣和装以“青”入画，艮岳以“青”入园。青色不再只是器物之表，而成了一种认识论：世界不必繁缛，只需“雨过天青云破处”那一瞬的留白。至此，中国视觉文化完成一次“减法的胜利”——把权力、宗教、自然、自我，全部浓缩进一色之中，淡到极致，也深到极致。

五、余波：青色成为“文”的永久胎记

南宋以后，天水碧的染法失传，但青色已内化为文人审美的“元代码”。元青花的幽蓝、明宣德的回青、清康雍的霁青，皆是对天水碧的隔代呼应。甚至日本“空色”、朝鲜“群青”，也循着宋商、宋僧的航线，把东亚一并染进“青”的谱系。今天，我们仍用“青睐”“青云”“平步青霄”来表达对文化的敬意；用“青山”“青衫”“青青子衿”来指代士人身份。青色已不仅是颜色，而是一种文化基因，标志着中国人在暴力与喧嚣之后，始终愿意回到“淡”与“静”的价值原点。

结语

天水碧的兴衰，是一部用肉眼观看的“文治替代武据”史。它提醒我们：每一次社会转型，都会先在一次染色、一次烧窑、一次落笔中悄悄完成。当权力不再靠血色来证明，而靠天色来暗示时，中国才真正走出“马上得天下”的循环，迈入“笔下治天下”的长久。那一抹南唐残阳里染出的青，从此成为中华文明最柔软的铠甲，也是最锋利的自省。

只此青绿，根植南唐。

附：

“天水碧”有两条早期而清晰的出处，互为表里：一条是“名色”之源，一条是“入诗”之始。

1. 作为颜色名称的源头

唐宋之交南唐时，宫廷染坊将碧色丝帛夜间晾在庭院，经露水浸染后颜色变得格外鲜嫩，后主李煜见之喜爱，遂将这种浅青绿定名为“天水碧”。

事见北宋无名氏《五国故事》卷上，又被蔡绦《铁围山丛谈》、陆游《南唐书》等笔记反复引用。

2. 作为文学典故写进诗词

现存最早把“天水碧”直接用于作品的，是北宋欧阳修《渔家傲》句：

“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

此后南宋周密《闻鹊喜·吴山观涛》再用：“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

自此，“天水碧”便兼作“浅青色”与“诗料”在词坛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