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脚印

路冰

那年岁暮，我背起行囊站在村口，

脚印落在粗糙的土路上，像写不完的省略号。

远山沉默，屋影低垂，

斑驳的墙爬满藤蔓，如同记忆缠绕心头。

云层压着天边，雨意未落，心已湿透。

这一走，不知何年归，

每一步都踩在离愁的节拍上，

一步一回头，脚印绕成圈，

圈住的是故乡的呼吸，

圈不住的是远方的呼唤。

雨终于落了，淅淅沥沥，

打在青石板上，也打在我肩头。

水牛慢行，蹄声沉缓，

农人握着长杆，像握着岁月的秤杆。

我站在小路中央，任雨丝缠脚，

一步三回头，像儿时逃学那般犹豫。

不是怕前路泥泞，

是怕回头看不见炊烟升起的方向。

雨啊，你若真懂人心，

就别拦我，也别放我走得太干脆——

让我在这湿漉漉的清晨，

多看一眼这泥土里的根。

木门半开，红布条在风里轻晃，

像母亲昨夜欲言又止的叮咛。

门内人影晃动，是她在灶前忙碌，

还是站在门后，悄悄目送我远行？

土墙粗糙，却暖得能捂热梦，

石板生苔，踩上去滑得像泪痕。

我走出门槛，没敢再推那扇门，

怕它“吱呀”一声，

就把二十年的童年关在身后。

老屋与新楼并肩而立，

一面墙爬满青苔，一面墙贴着瓷砖。

像我和父亲，

一个想走，一个想留。

门前荒草丛生，

却有一株野花，开得倔强。

我蹲下身，摸了摸那朵小花，

它不说话，却像在问：

“你走了，还会记得这片土吗？”

我起身，没回答，

只把脚印留在草间，

深一脚，浅一脚，

全是未完的对白。

溪水奔流，不回头，

像我此刻该有的模样。

岩石挡路，它就绕，就跳，就吼，

可它从不曾停。

阳光碎在水面，像母亲缝衣的针脚，

细密，无声，却连着心。

我蹲在溪边，看水冲走落叶，

也想冲走我的犹豫。

可脚印已印在岸边石上，

湿漉漉的，像未干的泪，

一步，一步，

走向那看不见的海。

宽大的叶子在风里摇，

边缘枯黄，像旧信纸的边角。

阳光穿过林隙，斑驳地洒在肩头，

像谁轻轻拍我说：“去吧。”

我站在这片林中，

听见自己的呼吸，

也听见故乡在身后低语。

叶子落了，明年还会长，

可我的脚印一旦走出这片林，

还能不能回到这片根？

我不敢想，

只把影子留在叶间，

连同那点不敢说出口的软弱。

山坡上的屋子层层叠叠，

像母亲叠好的衣裳，整整齐齐。

小路蜿蜒，摩托车停在路边，

像一只等待出发的鸟。

我站在山脚，回头看，

哪一扇窗是曾为我亮着的灯？

山林静默，云在头顶游走，

像一封没寄出的家书。

我迈步上路，

脚印落在石阶上，

一级，一级，

踩碎了晨露，也踩醒了梦。

老照片泛黄，人影整齐，

笑容凝固在某个夏日的墙根下。

谁还记得那天说了什么？

只知那墙还在，窗还在，

人却散落在天涯。

合影里没有我，

可我知道，

我也曾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站在后排，笑得腼腆。

如今我的脚印走在异乡街头，

而那张照片，

静静躺在抽屉深处，

像一枚被遗忘的邮票，

再也寄不出去。

小河静静流，石阶上坐着人，

有的洗菜，有的抽烟，有的只是望着水发呆。

他们不赶路，也不回头，

仿佛时间就该这样过。

我站在桥头，像个多余的过客，

脚印落在石板上，显得仓促。

他们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继续手里的活，

像在说：“走吧，这里留不住你。”

可他们不知道，

我多想坐下来，

像他们一样，

把脚泡在河水里，

把心留在这个清晨。

石牌坊立在村口，刻着“故园可归”四个字，

可我走时，没敢抬头看。

路灯新装，电线如网，

网住了风，也网住了旧时光。

山在远处雾中隐现，

像母亲白发下的皱纹。

我走过牌坊，

像穿过一道门，

门里是童年，门外是漂泊。

脚印落在水泥地上，

不再有泥土的柔软，

可我知道，

这一步踏出，

再深的脚印，

也回不到昨天的泥里。

池塘如镜，倒映着楼、山、天，

也倒映着我离去的背影。

水不动，心却晃。

那些楼色彩斑斓，像城里寄来的明信片，

可我只盯着倒影里的自己——

一个背着包的影子，

正一步步走出画面。

池塘不说话，

可我知道它记得，

我曾在它边上捉过蝌蚪，

也曾在夏夜坐在岸边，

数星星，数到睡着。

如今我走了，

脚印留在岸上，

像一串未完的省略号，

写在故乡的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