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金雨落肩头

冰星

文/星辰

北方风雪叩窗时，南方山城正浸在牛毛细雨里。同事在电话那端呵手抱怨，我望向窗外——雨丝轻吻手背，那凉，不刺骨，反倒像触着块浸过秋阳的温软羊脂玉，凉意里裹着润，悄悄缠上指尖。

谁曾想，正是这阵润凉，催醒了满城酣睡的桂。

午后赴约，刚转过街角，脚步便轻轻一陷。低头望去，整条小径早被桂花铺满，厚厚一层，哪里是落花？分明是有人把整匹金丝绒从云端抖落人间。我故意放慢步子，任鞋底陷进那蓬松里，“咯吱”一声轻响，香气便从鞋边袅袅升起，像细绒线缠上脚踝，酥酥痒痒的，漫上心头，教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风起时，我正俯身看花。

树上的桂子似早已候着这一刻，风来——便簌簌扑落。那么小的花瓣，落得却极坦然：有的栖在肩头，成了素衣上最别致的胸针；有的滑入颈间，携一缕凉意悄悄游走；还有的，落在发梢，沾着光，像撒了把碎金。伸手去接，它已在掌心蜷成软软一团，是阳光凝结的絮，还带着白日的余温。

这香气，最是灵动。

不似玫瑰那般张牙舞爪地招摇，也不同茉莉那样黏着人痴缠。它像个玩闹的孩童，你刻意去寻，它便隐了形迹；你转身欲走，它又从身后漫来，丝丝缕缕，裹着蜜糖似的清甜，绕着发间不肯散。走得久了，连衣袖都成了香囊，一抬手，那气息便从袖口淌出来，沾在睫毛上，连眨眼都带着甜意。

放学铃声荡开时，孩子们涌出校门。他们不避花，反倒专挑花浓处跑跳，小脚一抬，便扬起阵阵金雾，笑声裹着香，飘得老远。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蹲在路边，指尖轻轻捻起花瓣，往书包侧袋里放，嘴里念着“要带给奶奶，让奶奶也闻闻秋天”。不远处，卖菜的阿婆提着竹篮走过，篮沿沾着晨露的青菜轻轻晃着，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场花梦。

我也蹲下来，细看这些小花。

四片薄瓣依旧完好，小心翼翼护着中间那点鹅黄，即便辞了枝，也不见半分萎靡，反倒在青石板上连成一片流动的金河。连最窄的砖缝里，都恰到好处嵌着几瓣，仿佛那砖石也舍不得辜负这份美意。

这一刻忽然明了：秋天的告别，未必总伴着萧瑟。你看这些桂花，开时拼尽全力把香揉进风里，落时也从容不迫，用最后的生命将整座城酿成一只蜜瓮，让每个穿行的人，连呼吸都变甜。

古人总说秋日堪悲，可此间的秋偏不认这个理。它不言不语，只悄然降下这场金雨，让每个行路人在香风里，忘了时光在走。

暮色四合时，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倾泻而下，为满地碎金蒙上层朦胧的纱。香气还在空中流转，钻进衣袖，贴上眉梢。我朝家走，脚步放得极轻，仿佛踏着的不是归途，是个被桂香浸透的、绒绒的软梦。

多年后，我仍记得那个午后。原来岁月从不让秋天真正冷清——它总会适时降一场这样的金雨，再于你心间种一缕甜，悄悄提醒：再凉的秋，也有甜意能扎根心底，酿成长久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