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潍县北关青萝卜

新华

又到了潍县青萝卜上市的时节。清晨去早市，特意挑了几个硕大饱满的青萝卜，忙不迭地洗净切开，满心期待地咬下一口，却不由得怅然若失。那记忆中的青萝卜滋味，竟无处寻觅。这一刻，老潍县北关的青萝卜便悄然浮上心头。

老潍县北关的青萝卜，堪称天地间最慷慨的恩赐。它不仅仅是一种蔬菜或水果，更是一方水土孕育的精灵，是老潍县人刻在骨子里的味觉记忆。

记得少年时，每到北风初起，家家户户便开始在院子里忙碌起来。我们将青萝卜与大白菜小心翼翼地码放进菜窖中，像是珍藏一整个冬天的希望。在那个物资尚不丰裕的年代，寻常百姓家的餐桌上，冬天的当家菜便是这两样。即便这样，也舍不得天天吃。平日的饭桌上，总是粑谷就着咸菜，只有到了星期天，母亲才会割上一小条肥肉，在铁锅里慢火炖上一锅白菜或是萝卜。肉香混合着清甜的菜香，在整个院子里飘荡，那是童年最幸福的信号。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每人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炖菜，总是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汁都不剩。那时的我们，仿佛永远都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可那一碗简单的炖菜里，却盛满了如今再也寻不回的味道与温情。

闲来无事时，我最爱从菜窖里捧出一只硕大饱满的青萝卜来。那萝卜刚从窖中取出，周身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青翠的皮色润如碧玉，透着一股子清冽；内里的瓤肉晶莹剔透，仿佛翡翠凝脂，莹润生光。老潍县人都爱说：“烟台苹果莱阳梨，不如潍县萝卜皮”，这话说得实在，北关一带出产的萝卜，确是担得起这份赞誉。

北关萝卜，香辣脆甜，汁水丰盈。一口咬下，“咔嚓”作响，那声音清脆得像是冬日里踩碎薄冰。初入口时，一丝微辣悄然窜上舌尖，却不呛不燥；再细细咀嚼，那辣意便悄然隐退，转而化作一缕清甜，在齿颊间悠悠回荡，这便是霜降之后的神奇造化，萝卜中的辣素渐渐转化为糖分，才孕育出这般层次丰富的滋味。

这萝卜不只好吃，更有益于人。它蕴含丰沛的植物蛋白、维生素C与叶酸，更难得的是富含天然消化酶，能顺气消食，宽中和胃。民间流传的俚语说得俏皮：“吃萝卜喝茶，气的大夫满街爬”，虽是戏言，却也道出了几分萝卜养人的真谛。

寒冬腊月里，手捧一块冰脆的萝卜，就着一壶茉莉花茶碎，便是一段惬意的时光。茉莉花茶的芬芳与萝卜的清爽彼此交融，茶香解腻，萝卜生津，一口茶，一口萝卜，竟是说不出的般配。这般质朴的享受，怕是连那满街爬的大夫见了，也要会心一笑吧。

老潍县人深谙北关萝卜的妙处，北关水土非同寻常，仿佛地脉中的精气，丝丝缕缕都渗入萝卜的肌理之中。萝卜生长于这方土地，便也如人一样，带着了此处水土特有的精气与温厚。

街市之上，萝卜摊前更是熙攘热闹，清洗干净的萝卜整齐的码放。卖萝卜的汉子亮起嗓门，拉长调子吆喝：“北关萝卜——赛梨哎——”，那声音悠悠扬扬，穿行于闹市人声之中，竟也自成一种风味。每每听见此声，便有人去光顾。摊主挑拣出顶好的一只，用小刀熟练地劈开，然后用手一碰，清脆的“咔嚓”一声，萝卜便裂作六瓣，中间竖着萝卜芯 ，象浅绿色的花朵一样怒放。来人忙迫不及待掰下一段，张口便咬，冰凉与甘甜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滋味沁入心脾，那痛快淋漓之感，真是令人神往。

后来因公出差，常带着杠子头火烧和潍县青萝卜，在火车上和旅馆中，方才知悉潍县萝卜早已声名远播，成了潍县的名片。然而我心底却只珍藏着当年的北关萝卜，它们青碧剔透，不争奇斗艳，却带着我少年记忆里清凛的甜香，深深的扎在心里和思绪里。

北关的青萝卜，在当年可是个响当当的名产，甚至远销海外。记得上小学时，学校组织我们去北关参加义务劳动。每人手里发一个小铁圈，用来套萝卜，粗了不行，细了也不要，只要那刚刚好的。挑出来的萝卜，集中堆放在一起，整整齐齐。

接下来，会有专业人员过来，戴上手套，一点一点擦去萝卜根部的泥土，再摘掉顶上老硬的樱叶。每个萝卜都被细心照料，用纸单独包好，轻轻放进木箱，准备运往国外。那时候，这些青萝卜就像小小的“绿宝石”，为国家换回紧缺的物资和宝贵的外汇。

劳动结束时，我们每人会分到两个萝卜，算是酬劳。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劳动的甜意。那段经历，至今想起，仍然记忆犹新。

多年之后，北关方圆几里已是高楼林立，再无萝卜立锥之地，再也品尝不到纯正的北关萝卜了。由是渐渐领悟：北关萝卜并非仅作为地方名产而存在，它早已成为老潍县人心灵深处的一道印痕。

纵使现在，只要想起北关青萝卜的脆响与清甜，那方水土便如故园般清晰亲切地回到眼前。它不单是土地的馈赠，更是在人心中种下的种子，在岁月深处扎根、生长，最终开出了朴素而坚韧的花朵。

如今想来，老潍县北关的青萝卜之所以让人念念不忘，或许不只是因为它清脆甘甜的口感，更是因为它承载着那段清贫却温暖的岁月，承载着一代人共同的记忆与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