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心语

行者无疆(雲峰鼎)

　　石阶被岁月磨得泛出青光，像一条苍老的龙骨匍匐在山脊上。我的草帽檐破了洞，光斑漏在膝盖上，随山风轻轻摇晃。手机屏幕暗下去前，那个数字还在——儿子的学费，像山一样压在心头。

年轻时扛三个人上山，脚底生风，汗水都是滚烫的。如今这扁担似的脊背，挑过一千八百个黎明黄昏，却在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前弯成了问号。老边的呼噜声断断续续，他昨天还念叨，等儿子毕业就下山开个小店。

山风穿过古松，带来十八岁那年的松涛声。那时我们抬着红旗巾的游客，他们唱着“会当凌绝顶”，而我们心里装着的，是山脚下等着娶亲的姑娘。

手机突然震动，新订单的提示音惊醒了老边。我们相视一笑，同时起身，把扁担架上肩头的刹那，骨头发出熟悉的咯吱声。这弯弯的山道啊，抬过一代代人的青春，如今还要抬着我们的盼望，一步一步，往云深处去。

扁担两头，一头是泰山的云，一头是山外的梦。

这身灰背心穿了五年，洗得发白，却还得穿。清晨的山雾还没散尽，我已经坐在第368级石阶上等活儿。那件背心硬邦邦地贴着胸口，像浸过太多汗水又风干太多次的树皮。山上日头毒，草帽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是我用手指一遍遍捻出来的——等单的时候，总得找点事做。手机屏幕裂了道缝，像山间小径，我每天沿着这条缝划上划下，其实心里明白，这时辰游客还在山脚喝豆浆呢。

前些年有个作家坐我的轿子，说我们是"山的摆渡人"。这话听着暖心，可摆渡人也得吃饭。现在缆车直通半山腰，我们这些靠腿脚吃饭的，只能守在最陡的那段"鬼见愁"。游客坐在轿子上拍照发朋友圈，配文"逃离城市"，而我在计算这趟能挣多少，够不够买山下药店那瓶膏药——老寒腿又犯了。

老边在我旁边打盹，他总说梦话，喊着儿子的名字。他儿子在城里念高中，上次月考全班第二。老边醒着时从不提这些，只在梦里才敢骄傲。我们都有不敢醒的梦：他梦儿子金榜题名，我梦存够钱开个小卖部。可梦总是被订单提示音打断，那一刻我们触电般弹起，脸上堆起的笑比山花还灿烂。

"你们累不累？"年轻女孩歪头问。我咧咧嘴："习惯了。"这三个字像石阶上的凹痕，是被无数脚步硬生生磨出来的。谁生来就该习惯重担？昨儿抬个两百斤的老板，竹杠吱呀作响，像在替我们呻吟。走到观景台时，他随手买了瓶十五块的矿泉水，那是我抬半里路的价。

老边翻了个身，嘟囔着索道的事。我望着远处蜿蜒的钢索发呆。缆车像彩色的糖果盒，晃晃悠悠地上山，里面装着冰淇淋和防晒霜的味道。我们呢？我们是山的补丁，哪里机器到不了，就往哪里缝。膝盖是顶针，肩膀是线头，一针一针把断掉的路接起来。

有时收工晚，坐在半山亭看万家灯火。那一片星海里没有我的窗，但每扇亮着的窗后，或许都有个像老边儿子那样的孩子在读书。这么一想，肩上的老茧又厚了几分。这山养了我们祖孙三代，爷爷砍柴，父亲抬轿，到我这儿，还得继续把脊梁弯成轿杆的弧度。

暮色四合时，手机彻底暗了。我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灰，那件发白的背心在夕阳里竟泛出些微光。下山路上，老边突然说："等儿子大学毕业，我就把轿子刷上新漆。"我没作声，心里却泛起暖意。原来我们都揣着同样的念想——既恨这山困住一生，又盼着下一辈能踏着我们压弯的脊梁，看见山那边的风景。

石阶在脚下咯噔作响，像年迈亲人的絮语。若真要走，大概还会回头望一眼。这条蜿蜒的路啊，既是镣铐也是归途，磨破了多少双鞋，就垫起了多少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