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月诗词选读（三）

故乡的云

21、《江汉》

唐·杜甫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白话译文】

我漂泊在江汉一带，思念故土却不能归，在茫茫天地之间，我只是一个迂腐的老儒。

看着远浮天边的片云和孤悬暗夜的明月，我仿佛与云共远、与月同孤。

我虽已年老体衰，时日无多，但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依然存在；面对飒飒秋风，我觉得病情渐有好转。

自古以来养老马是因为其智可用，而不是为了取其体力，因此，我虽年老多病，但还是能有所作为的。

【创作背景】

这首诗是杜甫五十七岁时所作。大历三年（768）正月，杜甫离开夔州，辗转于湖北江陵、公安等地。此时的杜甫历经磨难，北归已经无望，且生活日益困窘。长期漂泊无定的状况让杜甫感慨万千，于是他写下此诗。

【赏析】

《江汉》是杜甫晚年漂泊中的精神独白，在孤寂苍凉的暮年图景中，迸发出老骥伏枥的生命强光。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开篇自注“思归客”身份，点明漂泊处境；“腐儒”的自嘲中暗含坚守，以反语见风骨。“乾坤”与“一儒”形成空间与个体的巨大反差，凸显儒者在天地间的孤独与尊严。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看片云而觉天远，对永夜而感月孤，物我交融的至高境界。“共远”“同孤”的表述，使自然意象成为诗人精神的镜像，孤独感获得宇宙性的共鸣。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秋风萧瑟反令病体欲苏，逆向思维展现诗人与命运抗争的顽强生命力。“落日”双关生理衰暮与时代沉沦，“心犹壮”三字如金石铿锵，在绝望中挺立不屈。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尾联化用《韩非子》“老马识途”典故而翻出新意：老马价值不在奔驰之力，而在智慧经验。自比老马的自谦中，含着诗人对自身历史价值的坚定确认，完成从个人悲叹到生命宣言的升华。

艺术特征：

1. 对仗中的哲学：中间两联“片云-永夜”“落日-秋风”，在工整对仗中蕴含天人对话。

2. 意象的张力：云、月、日、风等自然意象，既渲染环境又成为心象投影。

3. 用典的创新：颠覆老马的传统喻义，创造性地为士人暮年确立新的价值坐标。

精神境界：

1. 孤独的超越：从“思归客”的地理孤独，到“乾坤一腐儒”的文化孤独，最终抵达“月同孤”的宇宙孤独，完成孤独的诗意升华。

2. 衰病的辩证：将“落日-心壮”“秋风-病苏”两组矛盾统一，展现肉体衰微与精神强健的反向生长。

3. 价值的重构：在“不必取长途”的放弃中，实现从事功价值到精神价值的战略转移。

较之《月夜忆舍弟》的家族悲恸，此诗更显个体精神的巍峨；相较于李白《把酒问月》的仙逸超脱，杜甫始终扎根人间苦难而绽放精神花朵。这首暮年之作如一轮沉静而炽热的落日，在盛唐的余晖中，为后世中国文人立下了“穷且益坚”的生命丰碑。

22、《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唐·李白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白话译文】

金陵的夜晚寂静凉风四起，我独自登上高楼眺望吴越。

白云映在水中摇动着空城，露珠晶莹低垂欲坠映秋月。

在月亮下面沉吟久久不归，自古能与我相接者少又稀。

只有他能吟出澄江静如练，让人长久地回忆起谢玄晖。

【创作背景】

关于此诗的创作时间大致有两种说法。一说此诗为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李白初至金陵时登金陵城西楼有感而作。另一说，此诗作于天宝年间李白遭权奸谗毁被排挤离开长安之后。

【赏析】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是李白在六朝故都写下的一曲知音难觅的孤独悲歌，在空灵澄澈的月色中回荡着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起笔点明时空坐标，“夜寂”“凉风”渲染孤寂氛围，“独上”二字立起超然不群的诗人形象。“望吴越”将视线投向历史纵深，吴越旧地承载着多少兴亡故事，为下文怀古埋下伏笔。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以“白”为色调统领：白云倒映水中使城池虚幻摇曳，露珠凝缀夜空似滴落秋月。“摇空城”写尽金陵六朝繁华后的虚无，“滴秋月”以通感手法将清露的凉意渗入月光。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沉吟久不归”外化内心挣扎，由景入情自然转折。“古来相接眼中稀”道出天才的永恒孤独，千年知音难遇的慨叹如月光般苍凉。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结尾拈出谢朓名句“澄江静如练”，在诗学传承中确认精神血脉。“长忆”不仅是文学追慕，更是跨越三百年的灵魂对话，谢朓成为李白在历史星空中的镜像。

艺术独创：

1. 虚实相生：“摇空城”的虚幻与“滴秋月”的晶莹，构筑亦真亦幻的金陵夜景。

2. 色彩控制：全诗以“白”为基调（白云、白露），辅以“澄江”的透明感，营造冰清玉洁的审美境界。

3. 时空折叠：通过“古来相接”“长忆谢公”，将六朝、盛唐与当下收束于月光一瞬。

精神解读：

· 诗中存在双重孤独：地理上“独上高楼”的现世孤独，历史上“眼中稀”的永恒孤独。

· 与谢朓的共鸣暗含深意：二者皆才高被忌，皆善咏山水，金陵月夜成为天才相认的媒介。

较之《把酒问月》的宇宙意识，此诗更聚焦历史人文；相较于《古朗月行》的神话想象，这里展现的是对文学传统的深刻认同。当李白在金陵城头吟出“令人长忆谢玄晖”时，他不仅完成了对六朝诗美的继承，更在后世杜牧“千古江山寄此身”的咏叹中，延续了中国诗人跨越时空的精神谱系。

23、《江楼旧感》

唐·赵嘏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白话译文】

我独自登上江楼不由得思绪万千，眼前月光皎皎如水江水澄莹如天。

那曾与我一起赏月的人啊在哪里？这江这楼这月这水分明如同去年。

【创作背景】

这首诗具体创作年代已不详，据清人所辑本事，这首诗作于作者赵嘏进士落第东归返乡之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诗人独自登上濒临江边的一座楼上，眺望江上月夜的美景，进而想起去年与友人同赏的情形，兴发出物是人非之感，遂作此诗。

【赏析】

《江楼旧感》是赵嘏笔下的一阕月光奏鸣曲，在清澈空明的意境中流淌着物是人非的永恒怅惘。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独上”与“思渺然”构成因果：因独而思转深，因思深而觉独甚，开篇即陷循环怅惘。“月光如水水如天”运用顶真修辞，将月光、江水、夜空熔铸成无边澄澈之境，物质界限在诗意中消融。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猝然发问如琴弦骤断，从宇宙意境跌回人事沧桑，“人何处”三字包含无数未言故事。“依稀”妙绝：既写景物变化之微，更写记忆模糊之痛，真实与回忆间产生微妙裂隙。

艺术造境：

1. 透明结构：全诗以“江楼”为支点，构建“独上（现在）—同来（过去）—似去年（时间循环）”的环形叙事。

2. 通感矩阵：视觉（月光、水、天）、触觉（如水凉意）、心理（思渺然）交织成多维诗境。

3. 数字隐学：通过“独”与“同”、“今”与“去年”的对比，在二十八字内完成庞大时空压缩。

诗学传承：

· 继承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物是人非母题，但以月光代替桃花，意境更空灵。

· 发展张若虚“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哲学思考，注入更具体的个人记忆创伤。

较之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的浩渺孤高，此诗更显人间情味的缠绵；相较于白居易“共看明月应垂泪”的战乱背景，赵嘏书写的是平凡人生中更具普遍性的失落体验。这江楼月光如一面永恒镜鉴，映照出人类共同面对的时间困境——我们永远站在“今年”的江楼上，望着“去年”的月光，思念着那些永远留在“去年”的人。

24、《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其三》

唐·卢纶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白话译文】

死寂之夜，乌云遮月，天边惊起一群大雁。原来敌军首领趁着夜色悄悄逃跑。

正想要率领轻骑一路追杀，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已经洒满了将士们的弓刀。

【创作背景】

卢纶早年多次应举不第，后经元载、王缙等举荐才谋的官职。朱泚之乱过后，咸宁王浑瑊出镇河中，提拔卢纶为元帅府判官。这是卢纶边塞生活的开始。在军营中，卢纶看到的都是雄浑肃穆的边塞景象，接触到的都是粗犷豪迈的将士，在这种背景下创作了这组边塞诗。

【赏析】

《塞下曲·其三》是卢纶笔下的一帧边塞征战速写，在极简的叙事中迸发出金属般的冷冽光芒。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起笔“月黑”二字即悬压千钧，无月之夜既是客观天象，更是战争阴云的视觉化。雁群惊飞的反常动态，成为敌军潜逃的天然警报，以自然征兆替代军事侦察，诗意陡生。“单于”与“遁逃”构成权力落差，未写我军威势而胜势自现。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欲将”二字凝固在出击前刹那，将叙事悬停在最具张力的瞬间。结句如特写镜头：大雪纷落弓刀的景象，既写边塞苦寒，更将肃杀之气凝为视觉奇观。“满”字三重意蕴：落雪之密、寒意之浓、杀机之重。

艺术特征：

1. 蒙太奇手法：四句诗如四个电影镜头——夜空惊雁（远景）、敌酋遁逃（虚写）、整装待发（中景）、雪满弓刀（特写），构成完整叙事链。

2. 声色处理：全诗近乎默片，仅以“雁飞高”暗示声响，却在视觉压抑中积蓄雷霆万钧。

3. 时空控制：选取“追击前夜”这个最具包孕性的时刻，留给读者无限想象空间。

盛唐边塞诗的凝练典范：

· 较之岑参“风头如刀面如割”的切肤体验，此诗更重意境营造。

· 与王昌龄“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的沉痛反思相比，卢纶聚焦于英雄主义的瞬间辉煌。

· 在李白“明月出天山”的浩渺与杜甫“戎马关山北”的沉郁之外，开辟出冷兵器美学的诗意表达。

这二十字如一把被大雪擦亮的弓刀，在盛唐的边塞诗群中闪着独特的寒光——它不写搏杀而写待发，不写胜利而写势能，正是这“将发未发”的刹那，永远凝固了中国古典诗歌中最具张力的征战瞬间。

25、《兰溪棹歌》

唐·戴叔伦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白话译文】

一弯蛾眉月挂在柳湾的上空，月光清朗，凉爽宜人。越中山色倒映在水平如镜的溪面上，煞是好看。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三天，溪水猛涨，鱼群争抢新水，夜半人静之时纷纷涌上溪头浅滩。

【创作背景】

戴叔伦于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五月至次年春曾任东阳（今属浙江）令，兰溪（又称兰江，是富春江的上游支流）在东阳附近，这首诗大约是他在这段期间所创作的。

【赏析】

《兰溪棹歌》是戴叔伦笔下的一幅江南春夜水墨，在清新明快的渔歌节奏中流淌着生机盎然的自然妙趣。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起笔以“凉月如眉”勾出新月初升的纤柔之美，“挂”字赋予静态月光动态悬垂感。“镜中看”三重意蕴：既指清澈水面映照山色，又暗含舟行波动造成的朦胧，更透出观赏者的沉醉姿态。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桃花雨”意象极富创意：既点明桃花汛期，又将春雨染上粉红浪漫色彩。鲤鱼上滩的夜半奇观，将前句积累的静谧骤然点活，生命勃发的喜悦破水而出。

艺术特色：

1. 视听通感：如眉月影（视觉）、桃花雨声（听觉）、鲤鱼跃滩（触觉）共同编织立体春夜。

2. 色彩调配：新月的银白、柳枝的翠绿、桃雨的粉红、鱼鳞的银亮，构成清新明丽的色彩交响。

3. 动静相生：从月挂柳湾的静美到鱼跃滩头的动态，完成由画面到生命的意境升华。

江南渔歌的经典再造：

· 较之张志和“青箬笠，绿蓑衣”的渔父形象，此诗更重自然本身的生命律动。

· 与杜牧“千里莺啼绿映红”的宏阔春景相比，戴叔伦捕捉的是江南水乡的细腻生机。

· 在王维“竹喧归浣女”的人间烟火外，展现纯然天趣的自然狂欢。

这四句诗如一支流淌在月下兰溪的水上牧歌，每一个意象都浸润着江南春雨的温润。当鲤鱼在半夜跃上浅滩的刹那，整条溪流都变成了跳跃的琴键——这是盛唐山水诗最轻快的音符，也是中国诗歌中永不褪色的江南记忆。

26、《霜月》

唐·李商隐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南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白话译文】

听到了南飞的雁叫已听不到鸣蝉，百尺高楼霜华月色融合为水接天。

青女与嫦娥生来就都耐得住清冷，月中霜里看谁有姣好的身姿容颜。

【创作背景】

这首《霜月》，近代张采田在《玉溪生年谱会笺》列入“不编年诗”，然后引清代冯浩之说云：“艳情也”，接着又评驳道：“按未定”。这首诗的写作年份固然很难推定，但它确实不是艳情诗，而是一首即景寄情、因情寓意的自喻诗，可能是诗人在深秋月夜登楼远眺时所作。

【赏析】

《霜月》是李商隐笔下的一阕秋魂竞艳的瑰丽交响，在清寒彻骨的意境中绽放出精神对抗严寒的生命强光。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南水接天。”

起笔以“征雁”替代“蝉声”，完成从夏到秋的听觉转场，“已无”二字透出季节更迭的决绝。“百尺楼”拔地而起，“水接天”将视野推向无极，构建出俯瞰人间的超然视角。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神话人格化：主霜雪的青女与掌明月的素娥，从自然神变身竞技者“俱耐冷”写出超凡存在的精神特质，“斗婵娟”则将寒夜转化为美神争艳的舞台。“月中霜里”的叠加时空，使清辉与寒霜交织成透明的竞技场。

艺术独创：

1. 通感转化：将视觉的霜月转化为听觉的“斗婵娟”，寂静的秋夜被赋予无声的喧哗。

2. 阴阳辩证：青女（霜神）与素娥（月神）构成太阴体系内的二元竞合，在极致寒冷中迸发极致美丽。

3. 观察革命：突破“悲秋”传统，在萧瑟中发现瑰丽，在死寂里窥见生机。

李商隐诗学密码：

· 较之《锦瑟》的朦胧凄美，此诗在清寒中见峥嵘。

· 与《夜雨寄北》的温情相比，展现的是与宇宙对话的孤高。

· “耐冷”精神可视为诗人身处牛李党争中的自我写照：在政治寒潮中坚守审美人格。

当世人见霜月而生悲凉时，李商隐却看见了两位女神在琉璃世界中角逐美的王冠。这轮霜月不再是被凝望的客体，而是主动“斗婵娟”的生命主体——诗人以惊人的审美转化力，将物理世界的严寒变成了精神世界的盛宴，在中国诗学中永远重塑了秋夜的灵魂。

27、《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

唐·白居易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

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

【白话译文】

以往八月十五日的明月之夜，我在曲江池畔的杏园边赏月。

今年同样是八月十五明月夜，我已在荒僻的江州湓浦水边。

向西北望去哪里是我的故乡，身在东南月亮已经圆了几次。

昨晚的风吹了一夜无人领会，今夜月光还和去年一样清凉。

【创作背景】

这首诗作于元和十三年（818）中秋夜，时白居易已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居住在浔阳。

【赏析】

《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是白居易在贬谪生涯中书写的中秋独白，通过时空对照展现人生际遇的巨变，在圆月清辉中折射出宦海浮沉的深沉感慨。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

起笔追忆“昔年”长安盛景，“曲江池”“杏园”是唐代科举胜游之地，承载着士人最辉煌的记忆。地理意象的选择暗含身份认同：昔日进士及第的荣光与当下贬谪身份的落差。

“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

“今年”时空陡转，从帝都繁华跌至江州荒僻，“湓浦沙头”的蛮荒感与“水馆前”的孤寂感叠加。这两句对仗工整而境遇天壤，两句间省略的十年沧桑尽在不言中。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西北望乡”视角苍茫，长安不可见的地理距离成为心理距离的外化。“几回圆”三字含无限沧桑：既叹月圆次数之多，更伤自身团圆之少。

“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

“昨风”暗喻政治风波，“无人会”道尽贬贬谪天涯的孤独体验。结句最见沉痛：月光依旧如往年，而人世已全然改易，物是人非的悲凉臻于极致。

结构艺术：

1. 时空架构：以“昔年-今年”为横轴，“西北-东南”为纵轴，构建十字交叉的抒情坐标系。

2. 数字暗码：“八月十五”的重复强调，凸显在相同时间节点上的命运剧变。

3. 光影象征：“昨风”的动荡与“清光”的永恒形成对立，暗示政治风暴与自然法则的对照。

贬谪诗学的新突破：

· 较之杜甫《月夜》的家国情怀，此诗更聚焦士人个体的命运轨迹。

· 与李白《把酒问月》的宇宙意识不同，白居易始终锚定在具体的人生境遇。

· 开创“双中秋”对比模式，为后世贬谪文学提供经典抒情范式。

当白居易在湓浦水馆前写下“今夜清光似往年”时，他创造的不仅是一首中秋诗，更发明了一种测量人生落差的情感仪器——每年中秋月升起，都会照亮无数后来者在命运转折中的身影，而这轮月亮，永远同时承载着“曲江池畔”的辉煌记忆与“湓浦沙头”的现实冷寂。

28、《村夜》

唐·白居易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白话译文】

经霜的野草秋色浓重虫声切切，夜晚村南村北路上行人已断绝。

我独自出门朝前面的田野眺望，见月光下一片荞麦花开白如雪。

【创作背景】

唐宪宗元和六年（811年），白居易母亲去世，白居易便回家为母丁忧，住在今渭南下邽的金氏村。这首诗就创作于此时。乡村的夜晚寂静无声，诗人难以入眠，独自徜徉于原野，面对乡村秋夜的种种景色，写下了这首诗。

【赏析】

《村夜》是白居易田园诗中的一颗明珠，以简淡笔触勾勒出乡村夜色的静谧与绚烂，在萧瑟与明净的对比中展现诗人对自然美的敏锐捕捉。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起笔“霜草苍苍”写视觉之萧瑟，“虫切切”写听觉之幽微，草木与虫鸣共同渲染秋夜寒凉。“行人绝”三字将空间彻底让位给自然，人间烟火退场，天地间唯余诗人与万物对话。

“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独出”承接“行人绝”，完成从室内到户外的空间转移，“望”字引领视野豁然开朗。结句如银瓶乍破：月光下的荞麦花汇成雪海，将前句的萧瑟一扫而空，绽放出惊人的纯净之美。

艺术匠心：

1. 色彩革命：从“霜草苍苍”的灰暗到“花如雪”的皎洁，完成由暗到明的视觉变奏。

2. 声画交响：虫声的细碎与花海的静默形成微妙平衡，寂静在声音衬托下更具质感。

3. 视角转换：由近景（霜草）到中景（村路）再到远景（野田），最后定格在荞麦花的特写。

白氏田园诗的独特气质：

· 较之王维“明月松间照”的禅意，此诗更贴近土地的呼吸。

· 与杜甫“邻人满墙头”的乡村纪实相比，白居易捕捉的是自然本身的诗意。

· “花如雪”的比喻既通俗又精妙，体现其“老妪能解”背后的艺术锤炼。

当诗人在村夜独行，突然目睹月光下荞麦花开的景象时，整个大唐的田园诗都被这“如雪”的花光照亮。这不仅是自然美的发现，更是白居易在江州贬谪期间的精神突围——在政治失意的寒夜中，他依然能在最平凡的乡村景物里，找到照亮生命的美与宁静。

29、《暮江吟》

唐·白居易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白话译文】

一道残阳的余晖铺洒在江水之中，江水一半呈现深碧一半染得通红。

最惹人怜爱的是九月初三的夜晚，露滴圆润如珍珠新月初升似弯弓。

【创作背景】

此诗大约是唐穆宗长庆二年（822）白居易作于赴杭州任刺史途中。当时朝廷政治昏暗，牛李党争激烈，诗人品尽了朝官的滋味，自求外任。作者离开朝廷后心情轻松畅快，途中沿长江作此诗。

【赏析】

《暮江吟》是白居易笔下的一幅暮色与夜曲的双联画，以自然色彩的神奇变幻与天地珠宝的精心铺陈，展现诗人对自然美学的极致领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开篇描写光色在江面的精准分割，展现诗人对自然光影的科学家般观察力。“铺”字以柔和的视觉动感，将夕阳斜照摹写得如绸缎舒展，光的质感触手可及。“瑟瑟”原为波斯绿宝石称谓，此处既状江水碧色，更添珍宝质感，与“红”形成冷暖色彩的戏剧性碰撞。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从暮色到夜晚的时间流动中，完成从宏阔江景到微观露珠的视角转换。“可怜”古义为“可爱”，情感注入使时间节点（九月初三）瞬间焕发温情。双比喻连用：露珠如珍珠滚动于草叶，新月似玉弓悬挂于天幕，天地间仿佛正在举办一场无声的珠宝展。

艺术创造：

1. 色彩革命：“半江瑟瑟半江红”突破单色调江景传统，开创中国诗歌的光色表现新境。

2. 时间蒙太奇：残阳-新月、暮色-夜露的组接，实现黄昏到入夜的诗意延展。

3. 微观美学：将露珠与新月这两个微小意象并置，展现宇宙在不同尺度的对称美。

白氏自然观的完美体现：

· 较之《村夜》“月明荞麦花如雪”的田园静谧，此诗更显对自然奇观的惊喜发现。

· 与王维“明月松间照”的禅意观照不同，白居易始终保持着孩童般的纯真惊叹。

· “露似真珠”的比喻，将杜甫“露从今夜白”的时序感伤，转化为对自然造物的礼赞。

当白居易在江边写下这首小诗时，他不仅捕捉了九月初三这个特定时刻的天地大美，更创造了中国诗歌中最动人的暮色意象之一。那道铺在水中的残阳，永远地划分出了两个色彩世界——一半是现实的碧绿，一半是诗意的绯红，而在这色彩的交界线上，正站立着那位将世俗人生转化为永恒诗篇的江州司马。

30、《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二》

唐·王昌龄

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

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白话译文】

往丹阳城南望只见秋海阴雨茫茫，往丹阳城北望只见楚天层云深深。

在芙蓉楼上送别友人不能喝醉，那寂静寒江上的明月就如同我的心。

【创作背景】

这组诗当作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741）之后、天宝六载（747）之前。王昌龄当时为江宁（今江苏南京）县丞，友人辛渐这次拟由润州渡江，取道扬州，北上洛阳。王昌龄可能陪他从江宁到润州（今江苏镇江），然后在此分手，因作此两首诗送别。

【赏析】

《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二》是王昌龄送别诗中的精粹之作，以极简的空间构图和意象浓缩，传递出深秋送别的孤寂与澄明。

“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

开篇以“丹阳城”为中心，通过“南-北”对举展开宏阔空间：“秋海阴”写江雾迷蒙的视觉压抑，“楚云深”状云层厚重的心理阻隔。重复“丹阳”的地名强化送别坐标，而“海阴”“云深”的弥漫性意象，使离愁具象为无所不在的氛围包围。

“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不能醉”三重意蕴：客中无酒、愁深难醉、刻意保持清醒，在豪放与克制的张力中见深情。结句将寒江明月拟人化：“寂寂”既写江面空阔，更写心境孤清；“明月心”如琉璃澄澈，将离情净化为玉壶冰心。

艺术特征：

1. 空间诗学：前句横向拓展（南北天地），后句纵向收束（高楼俯瞰寒江），构建十字型抒情结构。

2. 色彩控制：全诗无彩而万象俱在——“秋海阴”的灰濛、“楚云深”的玄青、“明月心”的银白，构成水墨长卷。

3. 情感悖论：“不能醉”的清醒与“明月心”的澄澈，在矛盾中达成精神统一。

盛唐送别诗的境界升华：

· 较之《芙蓉楼送辛渐·其一》“洛阳亲友如相问”的嘱托，此诗更侧重诗人自身心境刻画。

· 与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的绵长眺望相比，王昌龄聚焦于送别瞬间的内心凝定。

· 在王维“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凉之外，开创了“寒江明月”式的孤高送别新境。

这四句诗如一幅减笔山水：城南城北的阴郁云海是泼墨写意，高楼寒江的明月孤影是工笔点睛。当诗人说“寂寂寒江明月心”时，他已将整个盛唐的离愁别绪，净化为悬挂在芙蓉楼上空的一轮永恒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