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砖石砌成的禁锢

午山居士

<p class="ql-block">2023年的一个冬日,落日熔金。同窗好友、南京大学教授张玉林兄引我登上龙脖子段城墙。​</p> <p class="ql-block">在那一瞬间,夕阳余晖为六百年城垣镀上一层暗红色的光润。眼前这道蜿蜒于钟山脚下的庞然巨物,仿佛一条长龙,在紫金山麓绵延起伏,守护着一个永不醒来的帝王梦。</p> <p class="ql-block">南京的城墙,不仅是冷冰冰的砖石构造,更是一道横亘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思想界碑。</p> <p class="ql-block">当朱元璋将“高筑墙”奉为立国九字真言之首时,他或许未曾料到,这座周长三十五里的建筑将成为解读明王朝命运的密码。“汉冢唐塔猪打圈”——民间谚语以惊人的直觉,道破了那个与“猪”同音的王朝对“圈”的执念。</p><p class="ql-block">从首都南京的城墙到北方边陲的万里长城,“墙”成为了这个王朝最深刻的精神图腾。​</p> <p class="ql-block">​南京城墙龙脖子段,历史的戏剧曾两度在此上演。咸丰年间,太平军在此大破清军江南大营;同治三年,湘军又从此处炸开城墙,终结了太平天国。胜败皆系于此,仿佛城墙自有意志,冷眼旁观着权力的轮回。抚摸着藏兵洞中斑驳的城砖,我在想:每一块砖的坚实,确能保证一圈城墙的牢固;一圈城墙的牢固,或可守护一座城池的安危。然而,它真能守护一个帝国的永恒吗?​</p> <p class="ql-block">​指尖划过砖上的铭文,六百年前的叹息依稀可辨。那些模糊的字迹里,凝结着军士的血汗、工匠的无奈、囚徒的绝望。“似从工作到现在,日日挑柴吃苦辛”——镌刻在砖石上的诗句,用最朴素的言语诉说着最深的苦难。我们常说这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却选择性地遗忘了:这“智慧”是被鞭子驱赶的智慧,这“结晶”是用血泪凝固的结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沈万三的悲剧,将权力与资本的永恒博弈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位“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的江南首富,在朱元璋建都南京后,“助筑都城三之一”,继而主动请求犒军。然而忠心换来的却是猜忌——“朕有百万军,汝能遍济之乎?”在朱皇帝的绝对权力眼中,沈万三的资本的任何示好都可能被解读为挑衅。最终,沈万三家产被抄,流放云南。他的命运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在极权面前,财富本身就是原罪,资本终究难逃被权力吞噬的宿命。</p> <p class="ql-block">就在大明精心修筑自己的“篱笆”时,欧洲正从黑死病的废墟中孕育出文艺复兴的曙光。14至15世纪,当西方开始拥抱世界、开拓海洋时,明王朝却接连撤销市舶司,厉行海禁。朱元璋或许不会想到,他引以为傲的城墙,竟成了这个民族走向封闭的起点。反思历史,城墙构筑的封闭空间所象征的封闭心态,是盲目自大,是自我隔绝。最终导致一个古老的民族背向世界,被甩在世界文明的进程的轨道外。​</p><p class="ql-block">《剑桥中国明代史》的评价意味深长:朱元璋精通帝王统治之术,并使这种统治术“适应他为之着了迷的帝王大业的需要”。鲁迅的剖析更为犀利:“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南京城墙正是这种统治心态的物质化身——它既是对外的防御,也是对内的禁锢;既是保护,也是囚笼。</p> <p class="ql-block">说到底,南京城墙是一个巨型的“土围子”。这种文化基因早已渗入我们的血脉。六百年来,我们在各种“土围子”里打转——思想的围城、制度的壁垒、地域的隔阂。每一个小权力者都在自己的领地四周筑起高墙,模仿着帝王的姿态。这种深入骨髓的围墙意识,让统治者既畏惧墙外的世界,又恐惧墙内的变动。​站在今天回望,城墙的隐喻早已超越明王朝的范畴。那些有形或无形的“墙”,依然在定义着我们的生存方式。当我们受困于各种“土围子”,习惯于画地为牢时,何尝不是在重复六百年前的历史逻辑?</p> <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城墙在最后一抹余晖中化作深沉的剪影。这道影子不仅覆盖着南京的土地,更笼罩着我们每个人的心灵。解开城墙的心结,或许正是理解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关键。在这个意义上,重新审视南京城墙,就是重新审视我们自身与自由、开放、包容这些现代价值的关系。​</p> <p class="ql-block">当最后一线光晕隐没在城墙尽头,一个念头愈发清晰:真正需要拆除的,从来不是有形的城墙,而是我们心中那些无形的围城——那些困住思想的"土围子",那些让我们画地为牢的文化基因。唯有打破这些禁锢,我们才能真正走出历史的循环,迎来心灵的解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