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6日,秋日的微风拂过北京西城区南半截胡同的青砖墙面,我们在菜市口以南的街巷深处,寻到了绍兴会馆的踪迹。这座曾因临近菜市口刑场被戏称为“绊脚胡同”的院落,如今虽仅能从门外窥见部分青灰屋顶,却因与鲁迅及中国现代文学的深厚联结,成为无数人追寻历史与文学记忆的坐标。从清道光年间的“山会邑馆”到民国初年的“绍兴县馆”,再到如今待腾退的民居,这座院落的百年变迁,既是宣南会馆文化的缩影,更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的重要注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溯源:从“山会邑馆”到“绍兴县馆”的百年沿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绍兴会馆的历史起点,需追溯至清代宣南会馆文化蓬勃发展的浪潮。清道光六年(1826年),浙江籍著名学者、史学家章学诚(字实斋,会稽人,清代史学理论的集大成者)联合山阴、会稽两邑(清代绍兴府下辖核心两县,民国初年合并为绍兴县)的旅京同乡,筹资购地营建了这座会馆,最初定名为“山阴会稽两邑会馆”,简称“山会邑馆”。彼时的南半截胡同虽因临近刑场略带萧瑟,却因地处宣南文化圈边缘,成为同乡会馆选址的优选区域——既远离闹市喧嚣,又便于同乡往返京城核心区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章学诚筹建会馆的初心,源于对同乡群体需求的深切体察。清代绍兴府文风鼎盛,赴京应试的举子、任职的官员、经商的商贾络绎不绝,却长期缺乏一处凝聚乡谊、解决实际需求的固定场所。会馆建成后,迅速成为山阴、会稽两邑旅京人士的“精神驿站”:举子在此温习功课、交流学问,避免异乡奔波之苦;官员在此商议同乡公益、联络人脉;商贾在此互通商情、协调贸易;即便对贫寒同乡,会馆也会提供临时住宿与基本资助,其“联乡谊、解乡忧”的功能,贯穿了“山会邑馆”时期的始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民国初年,随着行政区划调整,山阴、会稽两县合并为绍兴县,“山会邑馆”也随之更名为“绍兴县馆”,名称的更迭不仅是地域行政变化的反映,更标志着会馆服务范围的扩展——从两邑同乡延伸至整个绍兴县旅京人士,进一步强化了绍兴地域文化在京城的凝聚力。此后数十年,绍兴会馆虽历经战火与社会动荡,却始终作为绍兴人在京的“文化符号”存在,直至新中国成立后功能逐渐转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遗存:坐西朝东的三路院落与建筑风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站在南半截胡同中眺望,绍兴会馆坐西朝东的格局与周边民居形成鲜明区隔,这种朝向既遵循了北方建筑“避西晒、纳东暖”的实用理念,也暗含着对故乡绍兴“东临东海”的地理呼应。作为宣南地区规模较大的县级会馆,其三路院落、84间房屋的规制,远超普通府州县会馆,即便与部分省级会馆相比也毫不逊色,其建筑风格可概括为“北地规整为骨,江南精巧为魂”,是南北建筑文化交融的典型例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建筑结构来看,会馆采用明清时期北方四合院常见的抬梁式砖木结构——以粗壮的榆木、松木为梁架,层层叠加支撑屋顶,梁上立柱与柱下石础形成稳固的受力体系,这种结构既保证了建筑的耐久性,又让室内空间更开阔,适合举办同乡集会、宴饮等活动。墙体采用“里生外熟”的砌筑工艺,内侧用土坯砖增强保温性,外侧用青砖整齐砌筑,砖缝间的灰浆以糯米汁、石灰、砂混合调制,历经百年仍基本完好,展现了清代工匠的精湛技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能体现江南建筑韵味的,是会馆的功能分区与装饰细节。会馆分为南、中、北三路院落,每路院落又包含多进空间,功能划分极为清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中路院落为会馆核心,设有仰蕺堂、希贤堂等主要建筑。仰蕺堂取“仰慕蕺山(绍兴名山,明末刘宗周讲学之地)”之意,是会馆的议事与祭祀中心,堂内曾供奉大禹(绍兴为大禹陵所在地)与绍兴籍先贤牌位,强化同乡的文化认同;希贤堂则用于举办同乡宴饮与戏曲演出,每逢节庆便有越剧、绍剧在此上演,乡音入耳,慰藉乡愁。</p><p class="ql-block">- 南路院落以文人活动为主,包含补树书屋、怀旭斋等空间。补树书屋因院内曾有一棵枯树被补种而得名,屋宇小巧雅致,窗棂采用江南常见的“冰裂纹”样式,室内陈设简朴,仅设书桌、书架与卧床,正是鲁迅在此居住时的创作之地;怀旭斋则是文人切磋诗文的场所,曾陈列绍兴籍文人的书画作品。</p><p class="ql-block">- 北路院落侧重实用功能,设有藤花馆、莳花别馆、绿竹舫等,或为同乡提供临时住宿,或辟为花园景观。藤花馆因院内紫藤花架得名,夏季藤花满架,香气袭人;绿竹舫则是一处仿江南水榭的建筑,虽无水景,却以竹制构件与弧形屋顶营造出“舫在水中”的意境,尽显江南园林的精巧构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些建筑细节与功能布局,既满足了会馆的多元需求,又将绍兴的地域文化融入北方建筑肌理,让南半截胡同里的这座院落,成为“绍兴文化在京城的微缩景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印记: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的诞生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绍兴会馆的历史地位,因鲁迅的居住与创作而被永久铭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民国元年(1912年),鲁迅应教育部邀请从绍兴赴京任职,初到北京便居住在绍兴会馆,直至民国八年(1919年)迁居八道湾胡同,在此居住长达七年。这段时光虽被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称为“客中少有的闲暇,又给我一个好机会,使我回到古代去”,却也是他从“整理古籍”转向“创作白话小说”的关键转折期,而绍兴会馆的补树书屋,正是这一转折的“见证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民国七年(1918年)4月,鲁迅在补树书屋中完成了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在这间仅十余平方米的小屋内,他以“狂人”的视角揭露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用辛辣的笔触与革新的文体,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新纪元。据鲁迅日记记载,创作期间他常深夜伏案写作,窗外的藤花与屋内的油灯成为陪伴,“夜坐补树书屋,作《狂人日记》毕,甚快意”,寥寥数语道出了完成这部作品时的心境。除《狂人日记》外,鲁迅在绍兴会馆还创作了《孔乙己》《药》等经典短篇,翻译了《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等科幻小说,整理了《会稽郡故书杂集》等古籍,这座院落见证了他文学创作的“第一个高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鲁迅在绍兴会馆的生活,并非完全沉浸于文学与古籍。他在日记中多次提及与同乡友人的交往,如与范爱农、许寿裳等人在仰蕺堂小聚,讨论时事与文学;也记录了在会馆周边的活动,如“赴琉璃厂买纸”“在广和居赴宴”,这些日常细节让会馆的历史记忆更加鲜活。1919年鲁迅迁居后,仍多次回到绍兴会馆探访,足见他对这座院落的深厚情感。如今,即便补树书屋已非原貌,但提及绍兴会馆,人们首先想到的仍是鲁迅与《狂人日记》,这座院落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精神地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回响:除鲁迅外的名人足迹与历史事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绍兴会馆的历史价值,并非仅由鲁迅一人铸就。作为清代至民国时期绍兴籍人士在京的重要据点,它还曾迎来多位历史名人,见证过诸多影响地域与文化发展的事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驻足于此的历史名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除鲁迅外,清代至民国时期多位绍兴籍名人曾与绍兴会馆产生交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章学诚(会馆创建者):作为清代史学理论的奠基人,章学诚不仅牵头筹建了山会邑馆,还多次在会馆主持“文史研讨会”,邀请江南学者讨论史学研究方法,他的《文史通义》部分篇章的修订思路,便源于在会馆与友人的交流;同时,他还在会馆设立“助学基金”,资助贫困举子赴考,推动绍兴文风在京城的传播。</p><p class="ql-block">- 李慈铭(清代著名学者、文学家,会稽人):光绪年间曾短期居住在绍兴会馆,他在《越缦堂日记》中详细记录了在会馆的生活:“居山会邑馆之藤花馆,院有紫藤,日午坐其下,读《资治通鉴》,听邻院书声,恍如归里”,日记中还提及在会馆与同乡唱和诗文的场景,为研究会馆的文人活动提供了珍贵史料。</p><p class="ql-block">- 蔡元培(近代教育家、绍兴人):民国初年曾多次到访绍兴会馆,作为鲁迅的同乡与前辈,他曾在仰蕺堂为绍兴籍旅京学生演讲,倡导“教育救国”理念;同时,他还在会馆推动“同乡文化改良”,建议增设新式书籍阅览室,让会馆从传统同乡组织向现代文化场所转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些名人的参与,让绍兴会馆从单纯的“同乡驿站”升级为“文化交流平台”,成为绍兴地域文化与京城主流文化对话的重要窗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会馆中的历史事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绍兴会馆在历史上虽未直接参与重大政治变革,却在文化、公益领域留下了深刻印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清代的“同乡助学与文史传承”:自章学诚创建会馆起,“助学”与“传文”便成为核心活动。道光至光绪年间,会馆通过“同乡捐资助学”模式,累计资助超过50位绍兴籍贫困举子赴考,其中23人考取进士,成为绍兴“文风鼎盛”的重要助力;同时,会馆还定期举办“文史讲座”,邀请绍兴籍学者讲解地方历史与文学,如清代学者李慈铭曾主讲“会稽地方史”,吸引众多江南籍文人参与,推动了绍兴地方文化的传播。</p><p class="ql-block">- 民国初年的“文化革新讨论”:民国建立后,绍兴会馆成为绍兴籍进步人士讨论文化革新的场所。1913年,鲁迅与范爱农、许寿裳等人在补树书屋多次讨论“白话文推广”,虽未形成系统主张,却为后来《狂人日记》的创作埋下伏笔;1915年新文化运动兴起后,会馆内曾举办“新旧文化之争”的小型讨论会,部分绍兴籍学生在此辩论“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关系”,成为新文化运动在地方同乡组织中的缩影。</p><p class="ql-block">- 抗日战争时期的“同乡抗日募捐”: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绍兴籍旅京人士在会馆(时已更名为绍兴县馆)成立“绍兴同乡抗日后援会”,通过募捐钱款、收集物资、组织同乡返乡参战等方式支援抗战;同时,会馆还为从沦陷区逃难至京的绍兴同乡提供临时住宿,成为战乱时期同乡的“避难所”,展现了同乡组织的社会责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五、现状:待腾退的“大杂院”与未来展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的绍兴会馆,已不再是文人荟萃的文化场所,而是经历了“会馆—机关办公用房—民居”的功能转型,成为一座居住着数十户人家的“大杂院”,普通游客只能在胡同中驻足外观,无法进入院内参观。据周边居民与文物部门消息,会馆目前已被纳入宣南历史文化保护区的保护规划,正在推进居民腾退工作,未来将进行修缮与活化利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从会馆到“大杂院”的转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绍兴会馆的功能转型始于新中国成立后:1949年后,会馆产权被收归国有,曾先后作为地方机关办公用房、街道工厂厂房;20世纪60年代后,随着城市人口增加,院落被改造为居民住宅,大量居民迁入,原本规整的三路院落被分割为多个居住单元——仰蕺堂被改造成多户合用的“大杂屋”,补树书屋被纳入居民住宅,院内搭建了大量临时建筑,原始格局与建筑细节遭到严重破坏,仅部分屋顶、梁柱与石础仍保留着清代原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长期的“大杂院”状态,给会馆的保护带来诸多挑战:砖木结构因长期潮湿、缺乏维护出现腐朽,部分梁柱需靠临时支架支撑;居民的日常生活产生大量垃圾与油烟,对建筑本体造成污染;私搭乱建的建筑不仅破坏了原始格局,还存在严重的消防安全隐患。尽管如此,“大杂院”的存在也在一定程度上让会馆避免了被废弃的命运,居民的日常维护让建筑本体得以“勉强存续”,为后来的保护与修缮保留了基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腾退与未来展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21年以来,随着北京法源寺历史文化保护区复兴项目的推进,绍兴会馆因其重要的历史与文学价值,被列为重点保护与活化的遗存之一,居民腾退工作逐步启动。根据目前公布的规划思路,绍兴会馆的未来将围绕“文学记忆保护、历史风貌还原、文化功能活化”三大核心展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文学记忆保护:重点修缮补树书屋、仰蕺堂等与鲁迅相关的建筑,还原鲁迅居住与创作时的室内陈设,设立“鲁迅与绍兴会馆”专题展区,通过文物、图片、多媒体等形式,展示鲁迅在会馆的生活与创作历程。</p><p class="ql-block">- 历史风貌还原:拆除院内私搭乱建的临时建筑,修复三路院落的原始格局;按照“修旧如旧”原则,恢复抬梁式砖木结构、冰裂纹窗棂、紫藤花架等历史元素,让会馆重回“北地格局、江南韵味”的风貌。</p><p class="ql-block">- 文化功能活化:在保护的基础上,引入“文学交流、地方文化展示”等功能,定期举办鲁迅文学研讨会、绍兴文化节等活动,让会馆从“静态文物”转变为“活态文化空间”,既传承历史记忆,又服务当代文化需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尽管目前腾退与修缮工作仍在推进中,尚未明确开放时间,但从规划方向来看,绍兴会馆未来有望成为“宣南文化与鲁迅文学”的重要展示窗口,让更多人走进这座百年院落,感受中国现代文学的诞生历程与宣南会馆文化的深厚底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离开南半截胡同时,夕阳为绍兴会馆的青灰屋顶镀上一层暖光,胡同里的行人步履匆匆,却仍有不少人在会馆门前驻足,试图从斑驳的墙面中寻找鲁迅与《狂人日记》的痕迹。这座院落,既是清代绍兴同乡的“乡愁载体”,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坐标”,更是宣南历史文化的“活态遗存”。它的百年变迁,见证了同乡组织的兴衰、文学思潮的变革与城市功能的转型,而待腾退后的新生,必将让它在历史与未来的交汇中,绽放出更耀眼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南半截胡同里的绍兴会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