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言》不庸，一灯如炬

婺農

庸言•自序

遴家自明隆万以来，世业诗书。先曾祖晦斋公，行谊文章，士林翘楚；先祖淡庵公，躬行慥慥，著作富有。年仅三十有七，未竟厥施。先君子少孤，佣以孝养；及长，常以不获绍家学为怏怏，且曰：“余他日有子，必教之读书，以承厥志。”年三十不肖，始生六岁入塾。资殊顽劣，饘（zhān）粥或不给。有劝先君子令废学者，答曰：“贫实甚，然先人之志未竟，虽乞食亦勉教之。”年十二受业伯父璞斋公，学作时文，十三随众应试。人或以可造，晚间馆宿伯父时，举先祖遗书言提其耳。心虽稍解，未免视为陈言。每课时文，好为艰深苦涩，不由轨道。十九岁以艰窭辍业，日则负薪供爨（cuàn）①，夜入馆诵读。疲乏之余，头垂垂睡。伯父厉声曰：“汝殆欲采樵过此生耶？”心为伤悚。二十岁糊口休阳，蒙馆远离师友，观书任其所好，旁搜博讨，杂进而不顾其安；又好为风云月露之词，正业反废。五六载间，质鲁心劳而病作矣。已而痛自悔，抑刊落浮华，稍近经义，求宋元以来诸儒论学之书，反复而玩索之。此道藩篱不无略见，而心长力短，又无奈其憊也。嗟乎！遗书具在，读尚未能，风木生悲，蓼莪抱痛，其何以慰先人之期望哉！近更一息奄奄，薾（nǐ）②然将尽，向来虚度无任慨然。爰将数载以来所得之语录为一帙，名曰《庸言》，盖以其平常云尔。儿子他日倘能成立，取而观之，庶可知吾之所期也。若云有当于古之立言者，则吾岂敢？

——乾隆丁丑仲冬月九日，余元遴书于里之潄玉庵。

庸言不庸，一灯如炬

——有感于余元遴《庸言•自序》

余元遴（1724—1778年），字秀书，号筠谿，古徽州婺源沱川人，廪生。余元遴出身于书香世家，学行著闻。他自幼家贫，但嗜学如命，立志绍承家声。年二十后成为诸生，考试时常名列前茅，文名籍甚，但他并不满足，遂屏弃词章之习，转而用力于经义及宋儒诸书。后来，他拜耆儒汪绂为师，亲承风旨，学问造诣日益精进。汪绂去世后无后，余元遴收其著述，录副藏之，使汪绂之书得以流传。

余元遴平生宅心仁厚，义所不可则人不能夺，他以研经敦行为教，被世人倚为人师。令人遗憾的是，未及中寿而卒。其著作有《染学斋文集》、《染学斋诗集》、《庸言》、《诗经蒙说》等。

余元遴《庸言·自序》如一幅素朴而沉郁的自画像，在字里行间徐徐展开。这篇约530个字的序文，以近乎白描的笔触，勾勒出自己半生困顿求学、屡挫屡进的轨迹，更在字缝里透出对先人未竟之志的深切愧疚与对家学传承的执着守护。这篇自序，绝非寻常文人的自我标榜，而是一份浸透血泪与自省的精神遗嘱，其“庸言”之名，恰如暗夜微光，映照出士人在困厄中坚守道统的非凡力量。

余元遴的求学之路，每一步都踏在贫病交加的荆棘上。资殊顽劣，六岁入塾，“饘粥或不给”；十九岁因“艰窭辍业”，日负薪供爨，夜读至头垂欲睡；二十岁远走他乡蒙馆，又一度沉溺于“风云月露之词”，荒废正业。然而，正是在这重重困厄中，他始终未放弃对学问的追索。伯父璞斋公“汝殆欲采樵过此生耶”的厉声呵斥，如惊雷唤醒迷梦；病后“痛自悔，抑刊落浮华”，转向宋元儒者论学之书，方始窥见“此道藩篱”。这种在困顿中不断自省、不断调整方向的坚韧，正是士人“困而不废”精神的生动写照。他并非天赋异禀，亦无显赫机缘，唯凭一股“虽乞食亦勉教之”的执念，在贫瘠的土壤里艰难地培育着知识的种子。

更令人动容的是，余元遴的求学动力，始终深植于对家族学术血脉的敬畏与传承。先曾祖晦斋公“行谊文章，士林翘楚”，先祖淡庵公“躬行慥慥，著作富有”，却年仅三十七而卒，功业未竟。先君子“常以不获绍家学为怏怏”，临终前仍殷切寄望于子嗣。这份沉甸甸的家族记忆，成为余元遴心中不可推卸的重负。他坦言“遗书具在，读尚未能”，面对先人遗泽，唯有“风木生悲，蓼莪抱痛”的无尽哀伤。正是这份对“未竟之志”的愧疚，成为他在贫病交加中仍“反复玩索”儒者之书的根本动力。他编纂《庸言》，并非为立言不朽，而是“庶可知吾之所期也”——期儿子能知其志，期家学能薪火相传。这朴素的期望，远比“有当于古之立言者”的虚妄自诩，更显其真诚与厚重。

“庸言”之名，看似自谦，实则蕴含深意。在余元遴看来，自己所言所录，不过是些平常道理，不敢比肩古之圣贤。然而，正是这“平常”二字，恰恰道出了士人精神最本真的底色：不在惊世骇俗的奇论，而在日复一日的躬行与坚守；不在庙堂之高的煊赫，而在沱川小巷之中的一灯如炬。他将半生心专注于著书立说，如同在寒夜中点亮一盏油灯，不为照亮天下，只为给后世子孙留下一点微光，让他们知道，在困顿与迷茫中，仍有人执着地守护着那盏不灭的文化之灯。

读罢《自序》，余元遴那在贫病交加中仍“反复玩索”儒书的身影，仿佛穿越时空，立于眼前。他以“庸言”自谦，却以行动诠释了何为“不庸”。在今日信息爆炸、知识易得却人心浮躁的时代，余元遴那在“饘粥不给”中仍不忘“先人之志”的坚守，那在“一息奄奄”之际仍心系家学传承的赤诚，如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精神上的贫瘠。真正的“庸言”，或许正是这穿越千年仍能击中人心的朴素力量——《庸言•自序》提醒我们，文化的血脉，正是靠无数如余元遴这样在困厄中默默守护的“庸人”，才得以绵延不绝。

庸言不庸，一灯如炬；

徽州文脉，光照千秋！

余元遴的《庸言•自序》，情感深沉，真挚动人。外显平实，内蕴深情。看似庸常，实则不凡。集中表达了他对家族学术传统的深切眷恋、对自身学业未成的愧疚自责、对人生困顿的感慨，以及对后代传承家学的殷切期望：

1. 对先祖与父亲的感恩与愧疚

余元遴出身于诗书世家，曾祖、祖父皆以学问德行闻名，但祖父早逝，父亲因家贫未能承续家学，故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他在文中反复提及“先人之志未竟”“风木生悲，蓼莪抱痛”，流露出未能及时、充分继承先祖遗志的深切悲痛与自责。这种情感并非空洞的追思，而是贯穿其一生求学动力的核心。

2. 对自身求学经历的反思与悔悟

他坦诚自己早年“顽劣”“好为艰深苦涩”“杂进无章”，甚至沉溺于“风云月露之词”，荒废正业。直到病后“痛自悔”，才转向经义与宋儒之书。这种对过往浮躁学风的批判与自我反省，体现了他治学态度的成熟与诚恳，也反映出传统士人“反求诸己”的道德自觉。

3. 在贫病交加中的坚韧与无奈

文中多次描述生活的困顿：“饘粥或不给”“负薪供爨”“一息奄奄，薾（nǐ）然将尽”。然而即便如此，他仍坚持读书、反思、著述。这种在极端困苦中不放弃志向的精神，是儒家“贫贱不能移”人格的生动体现。但同时，他也坦言“心长力短”“无奈其憊”，流露出理想与现实之间难以逾越的无力感。

4. 对后代传承家学的殷切期望

他编纂《庸言》并非为立言不朽，而是“儿子他日倘能成立，取而观之，庶可知吾之所期也”。书名“庸言”（平常之言），既是自谦，也暗含“道在日用平常”的儒家思想。他希望儿子能从这些“平常之言”中理解父亲一生的追求，接续家族的学术血脉。这种以著述托孤的方式，充满了深沉的父爱与文化责任感。

5. 对“立言”传统的敬畏与谦卑

文末一句“若云有当于古之立言者，则吾岂敢？”，展现了他对儒家“立言”传统的敬畏之心。他不敢自诩为圣贤之道的继承者，只愿以平实之言记录心得，这种谦卑态度反而更显其治学之真诚。

综上，《庸言•自序》是一曲在困顿中坚守、在反思中前行、在愧疚中寄望的士人心灵悲歌。《庸言•自序》不仅是个人心路的记录，更是清代中叶徽州寒门儒者在时代变迁中守护文化根脉的缩影。

注：

①日负薪供爨

“负薪”：背柴。

“供爨”（cuàn）：供做饭用。爨，指烧火做饭。

意为：白天背负柴薪回家，用来生火做饭，维持家庭基本生活。

夜入馆诵读

“馆”：此处指私塾或学馆。

“诵读”：朗读、研读经书。

意为：到了夜晚，仍前往学馆继续读书学习。

历史与文化背景：

余元遴“日负薪供爨，夜入馆诵读”的生动注脚，呼应了韩愈“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的治学态度 。没有华丽辞藻，却用最朴素的对比，写尽了普通人在困顿中向学的执着，这种藏在烟火气里的坚守，正是最动人的求学底色。在清代，尤其是在徽州，在婺源文风昌盛之地，许多寒门子弟为求学，常需半工半读。余元遴出身书香世家，却因家道中落而陷入贫困，不得不以砍柴为生。然而，他并未因此放弃学业，反而利用夜晚时间坚持诵读，这种“昼耕夜读”的模式，正是传统儒家“贫而乐道”“困而不废”精神的体现。用我们婺源最直白的话说，就是：

白天镰刀打屁股，夜晚油灯伴读书！

②薾——读（nǐ），是一个较生僻的汉字，意为柔弱、萎靡的样子。在古文中常用来形容事物微弱、无力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