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的精灵(十七)冰

康人 • 荆林钢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写给那座小城,也写给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十月一过,折多河先咳嗽了一声,接着整座城就打起寒颤。寒气从贡嘎山脊俯冲下来,像千万只透明的鹰,把瓦片掀得“铮铮”作响。于是,水被谁偷偷按了暂停键,结成冰,结成刺,结成一把把倒悬的剑——康定人叫它们“另条子”。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清晨推开木窗,第一缕光不是阳光,是冰光:青瓦檐下,一排排冰棱长短参差,像上帝随手撒下的水晶念珠,又像时间遗落的獠牙。母亲把围巾塞进我脖子,叮嘱:“走路中间,莫让另条子咬了头!”我含糊答应,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掰一根最尖的,带去学校当“刺刀”。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时的冰是会说话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它说在瓷盅里:头天晚上偷舀一盅凉开水,撒两粒白砂糖,小心翼翼端去窗台。一夜北风,盅沿生出细细一圈白毛,像老人的鬓。第二天揭开,一坨月亮躺在里面,拿筷子“叮”一声敲,脆响穿透整个院子。我们蹲在地上,一人一口,冻得门牙发颤,却觉得甜——原来月亮是甜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它说在火盆边:把一块拳头大的冰架在炭火上,听它“吱——”地哭,看它“泪”流成河。火与冰,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在木屋里唱对口戏。戏台是铁皮火盆,观众是我们这些拖鼻涕的小鬼,掌声就是噼啪炸开的松明子。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它说在河坝里:折多河被冷成一块青石板,女人们拿扁担“咚咚”砸洞。水柱从洞里喷出,瞬间又结成新的獠牙。我十岁那年,就是在这獠牙上滑进水槽的。水没腰,冰贴肉,像千万根针。妹妹把扁担伸来,哭喊声被风撕得粉碎。我爬上来,裤子立刻立成铠甲,走一步,“咔嚓”一声,像拖着整座冬天回家。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冰也是我们的战车。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找一块搓衣板,翻过来,两条麻绳一栓,就是“冰车”。从将军桥往下滑,两边木屋“嗖嗖”后退,风把泪逼出来,在眼角结成小珠子。前面突然横出一根“另条子”,车头一歪,人仰车翻,搓衣板扣在头上,像戴了一顶水晶皇冠。伙伴们笑得在冰面上打滚,笑声又被冰面加倍弹回,震得屋檐二次落剑——哗啦啦,一阵碎玉四溅。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后来,冰突然老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先是屋檐矮了——钢筋水泥平顶房,不再给冰棱舞台。再是街面热了——柏油路下好像埋着供暖管,雪刚落脚就哭成泪。后来,连河也瘦了,沿岸建设了无数的房屋,折多河像被抽了筋,再也鼓不起胸膛。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冬天回去,特意在夜里开窗,想再听一次冰哭。却只听见空调外机“嗡嗡”转,像一头笨拙的熊。伸手去摸窗台,只剩一层暧昧的湿。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我住在盆地,冬天最冷不过零度,雪是稀罕物。孙儿爱吃冰淇淋,我给她讲“另条子”,他眨眨眼:“像钟乳石吗?”我苦笑,无法解释——钟乳石是时间的结石,而“另条子”是风的獠牙,是童年的獠牙。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夜里做梦,又回到那条街:木屋、青瓦、雪、冰,还有无数倒悬的剑。我赤足走在路中间,仰头,一根最长的“另条子”正缓缓坠落。它没有砸我,而是在半空碎成千万只白鸽,扑棱棱飞向山脊。醒来,枕边一滴水,像冰临终的遗言。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原来,冰不是死了,是化成了我。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它化在我每一场关于寒冷的梦里,化在我每次叮嘱孙儿“走路中间”的啰唆里,化在我提笔写下这些字时,指尖微微的颤。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康定的精灵,终于住进我这座渐渐衰老的炉子。它不再锋利,却更顽固——以记忆为模,以怀念为水,以一声遥远的“另条子”为引,夜夜重凝。</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只要我还在写,它就不会化尽。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只要我还在冷,它就仍是我的王。</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