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K的电子琴

晓路6025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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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K把电子琴搬进客厅时，防盗门在身后“咔嗒”一声合上，惊得窗台上的吊兰晃了晃。深棕色的琴身泛着哑光，琴键黑白分明得像块刚切好的豆腐，比他退休前用了二十年的办公桌还要亮堂。他蹲下来摸了摸琴键，指尖触到塑料的微凉，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纺织厂车间，机床齿轮转动时也是这样带着点硬邦邦的温度。

“你这老头子，退休金留着给孙子买奶粉不好？”老伴王秀兰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昨天楼下老张还说，你跟他下棋都能睡着，现在倒有精神折腾这玩意儿。”老K没应声，只是把琴往客厅中央挪了挪，太阳从阳台照进来，正好照在琴键上，像给每个按键都镀了层金边。他这辈子没碰过乐器，退休十年，每天不是遛弯就是下棋，日子过得像泡发的木耳，软塌塌没个形状，直到上个月在公园看见那支老年乐队。

那天风大，吹得乐队指挥的银发乱飞，电子琴手是个穿红毛衣的老太太，手指在琴键上蹦跶着，《茉莉花》的调子就顺着风飘过来，裹着桂花香钻进老K的耳朵。他站在人群外看了半小时，直到乐队收摊，老太太把电子琴放进琴包时，他还傻愣愣地问：“这玩意儿，难学不？”老太太笑他：“难啥？我六十岁才学，现在不也能上台？”就是这句话，像颗种子掉进了老K心里，当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黑白琴键。

转乐器店那天，老K揣着银行卡，从城东走到城西。第一家店的店员看他穿着旧夹克，只指了指角落里的二手琴：“这个便宜，三百块，老年人玩玩够了。”老K没碰那琴，琴键上的划痕像道疤，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厂里，连机床都要擦得锃亮。第二家店的电子琴是彩色的，琴键上印着卡通图案，店员说这是给小孩用的，老K摇着头走了，他要的不是玩具。直到走进第三家店，他一眼就看见柜台后的那台雅马哈——深棕色琴身，琴键比前两家的都宽，按下去时回弹的力道刚好，像他当年踩惯了的机床踏板。

“大爷，这台贵，五千八。”店员递过来价目表，眼神里带着点不确定。老K没看价目表，只是掀开琴盖，指尖轻轻按了个键，“哆”的一声，清亮得像清晨的鸟鸣。他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学钢琴，吵着要买琴，那时候他工资低，只买了个玩具琴，儿子玩了没几天就扔了。现在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来一次，他摸了摸琴身，对店员说：“就要这个，刷卡。”

买琴的事，老K没跟儿子说。那天儿子视频通话，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只说“跟老张下棋呢”，目光却瞟着墙角还没拆封的琴包。挂了电话，他把琴包拖到客厅，拆开包装时，王秀兰又在旁边念叨：“你这是跟自己较劲呢？连谱都不认识，还想弹琴？”老K没反驳，只是从抽屉里翻出老花镜，又拿出从书店买的《电子琴入门教程》，封面上的字都快被他摸得起毛了。

头一个月，老K的日子是跟着“哆来咪发唆”过的。每天早上六点，他准时坐在琴前，戴上老花镜，手指在琴键上找位置。刚开始，手指像不听使唤的木偶，按错键是常事，“哆”按成“咪”，“发”按成“唆”，调子跑得比公园里的小狗还快。王秀兰嫌吵，吃饭时把电视声音开得老大，老K也不恼，只是把琴盖轻轻合上，等老伴睡了，再悄悄打开琴，戴上耳机练。

耳机是他特意买的，怕吵到邻居。深夜的客厅很静，只有电子琴微弱的电流声，透过耳机钻进耳朵。他对着教程上的简谱，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认，像当年在厂里认机床图纸一样认真。简谱上的“1”是“哆”，“2”是“来”，他就在琴键上贴小纸条，写上对应的音符。有时候练到凌晨，手指酸得握不住筷子，他就泡杯浓茶，搓搓手继续练。有次王秀兰起夜，看见客厅亮着灯，推门进去，老K正对着琴键发呆，耳机里还飘出断断续续的调子，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这是图啥？”王秀兰叹了口气，递给他一杯热水。老K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忽然说：“你还记得不？当年儿子结婚，婚礼上想让我唱首歌，我没敢，因为五音不全。”王秀兰愣了愣，她早忘了这事，老K却记了十几年。那天晚上，老K没再练琴，只是坐在沙发上，跟王秀兰聊起年轻时的事——聊他在纺织厂当学徒，聊儿子小时候学琴的模样，聊退休后每天遛弯时看见的风景。王秀兰第一次发现，老K话这么多，像个打开话匣子的孩子。

第二个月，老K终于能弹出完整的音阶了。那天他没戴耳机，故意把音量开得不大不小，王秀兰在厨房做饭，听见客厅里传来“哆来咪发唆啦西哆”的调子，虽然有点生涩，却没跑调。她悄悄走到客厅门口，看见老K背对着她，肩膀随着节奏轻轻晃动，手指在琴键上慢慢移动，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银。王秀兰没出声，转身回了厨房，把菜炒得比平时咸了点，却没像往常一样抱怨。

老K的进步比自己想的还快。他不满足于音阶，开始练简单的曲子，比如《小星星》。刚开始，他得盯着简谱，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弹一句停一句，像结巴的人说话。后来练得多了，手指渐渐有了记忆，不用看简谱也能弹出完整的调子。有次楼下老张来串门，刚进门就听见《小星星》的调子，愣了愣：“老K，你家开收音机了？”老K笑着指了指琴：“是我弹的。”老张凑过去看，老K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虽然慢，却没按错一个键，老张拍着他的肩膀：“行啊老K，你这是深藏不露啊！”

从那以后，老张经常来听老K弹琴。老K也不藏着掖着，把练会的曲子一首首弹给老张听，《茉莉花》《东方红》《浏阳河》，都是些老歌。有时候弹到兴起，老张还会跟着唱，两个老头一个弹一个唱，客厅里的笑声比平时多了不少。王秀兰也不反对了，有时候还会坐在旁边听，甚至在老K弹错时，提醒他：“刚才那个调子不对，上次听楼下李婶唱的不是这样。”

半年后的一天，老K接到儿子的电话，说要带着孙子回来住几天。老K挂了电话，既高兴又紧张，他想给孙子弹首歌，却怕弹不好。那几天，他练得更勤了，每天都要把《小星星》弹十几遍，直到手指酸得不行才停下来。儿子回来那天，老K早早地把电子琴擦干净，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孙子刚进门，就被电子琴吸引了，拉着老K的手：“爷爷，这是什么呀？”

“这是电子琴，爷爷弹首歌给你听好不好？”老K抱起孙子，让他坐在腿上，手指轻轻按在琴键上。《小星星》的调子慢慢飘出来，比平时弹得更稳，更流畅。孙子听得眼睛发亮，小手在琴键上乱按，咯咯地笑。儿子站在旁边，拿出手机录像，王秀兰坐在沙发上，嘴角带着笑，眼眶却有点红。

那天晚上，老K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买琴时的犹豫，想起刚开始练琴时的笨拙，想起深夜里戴着耳机的时光。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没当过大官，没赚过大钱，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日子忽然亮堂起来，像电子琴上的灯，一闪一闪的，满是希望。

第二天早上，老K还是六点起床，坐在电子琴前。阳光透过阳台，照在琴键上，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这次弹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是孙子昨天点的歌。王秀兰从厨房探出头，没再念叨，只是静静地听着。琴声飘出客厅，飘到楼下，老张正好在遛弯，听见琴声，笑着朝楼上挥了挥手。

老K弹得很认真，手指虽然有点抖，却没按错一个键。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成不了公园乐队里那个穿红毛衣的老太太，弹不出那么好听的曲子，但没关系。对他来说，这台电子琴不是玩具，也不是摆设，是他退休生活里的一束光，是他跟岁月较劲的底气，是他给孙子、给家人的一份温暖。

琴声还在继续，顺着风飘得很远，像老K的日子，慢慢悠悠，却满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