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每当漫步于渡头镇,我都会天真地设想这样的情形,在经久不息的流年中,或许有一天,人们会突发一种魔道,使镇子的整体样貌定格下来,至少,不去做任何大的拆建,以满足人们对逝日的怀恋。</p><p class="ql-block">其实,这用不着我去设想,这样的事情,已经在其它地点发生了,不过,这种事却都喜欢一哄而上,有的地方,更把本不曾存在的样貌,也进行了生造并极尽艺术夸张。这样一哄,反而使得我的那种天真,有了一点私己的份量。</p><p class="ql-block">但是,渡头却不是这样的小镇,幸亏它不是。</p><p class="ql-block">以上所说的极端做法,它都没有触及,但镇子也是不甘寂寞的,它急急地拆了旧房,留下了老街的道路。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情境控者,我觉得,老街的路,已给我这样的人留下了,这已是足够的宽厚。</p><p class="ql-block">但是,于我而言,最为典型的情境演绎,都体现在镇北的那座水泥大桥上。</p><p class="ql-block">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说,镇北头,那座横亘在临宜河上的水泥桥,早已重建。</p><p class="ql-block">显然,保留老桥,被认为是没有意义的,但老桥的轰然,并不意味,我不能用回忆将它重建起来,所以,只要我情愿,它的形象就会出现在那里。</p><p class="ql-block">那座老桥,是用柱状桥墩支撑的,每个桥墩由两个柱子组合而成。在桥面上,汽车可以双向通行,桥面两边,筑有水泥栏杆和人行道,每当有汽车通过时,桥上的人就会感到桥面的颤抖,但丝毫也不会担心。</p><p class="ql-block">桥两端的岸上,建了以石料奠基的护坡。我常在桥下玩耍。有时,我想上到桥面去玩,但不会走正路上去,而是喜欢爬着陡陡的护坡攀上去。护坡修得很平整,就像龟甲上的纹路,虽不规则,但很有些美感。后来,等到了自己会玩相机的年龄时,都不会忘记到这里来取景。</p><p class="ql-block">除此之外,再容我想想,我会在怎样的情形下走过这座桥,因为除了玩过,还得用过,后者,似乎才是建桥者的本意。</p><p class="ql-block">桥东,是渡头镇的主体,也是家屋和学校之所在,所以,我的日常生活,不太需要过桥到河西去。可我又觉得,过桥是一桩充满使命感的体验,因为几乎每次过去,都是要完成一件貌似要超越玩耍的事情,比如,与桥头小学文宣队的师生一起,过桥往南,去五里路外的火焰山,慰问那里正在整修大寨田会战的各单位职工,或者,携带着自家的购煤折,跟着家人,拖着一辆借来的木板车,过桥往西,去六里路以外的火车站煤场拖煤。</p><p class="ql-block">每次走到桥的西头,无论路岔伸向何方,我都会忍不住,要朝火车站的方向望上几眼,虽然绿野中的土路,一眼也望不到头,但我却隐隐约约地升腾了一种莫名的企盼。</p><p class="ql-block">那个小站,并不是我们举家迁徙来渡头定居的方向,但会不会成为自己踏上远行之途的方位呢,我没抱有任何明确的指望,我的日常生活也没有提供过这样的生命航图,渡头,就是我的世界和生活的雅居,这座桥,就是我那无聊身影徘徊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我们搬了家,从毛家塘传统的旧式民宅,搬到了离桥头更近一些的地方,但上桥的兴致反而少了许多。</p><p class="ql-block">终于,我没忍住贪玩之心,去了外地,去谋拼自己的生计了。这貌似给了自己一个令人同情的理由,但那并非是生活所迫。生活并无过错,它已善待我良久,我的离去,完全是因为贪心别处的天地所致,若要给我的行动,以一种更为雅致的说法,那么,称其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完全可以的。</p><p class="ql-block">自那时起,我便常常回到镇上探亲,可笑的是,自己明明就是不折不扣的渡头阿仔,怎么就一下子感觉像一个新访客。是它变了,还是我变了。</p><p class="ql-block">访客也罢,老阿仔也好,万幸都是我自己。</p><p class="ql-block">晚饭后,我走出老家的院门,来到街上。天色依然明亮,我不由自主地向西边的桥头走去,我一心想着,要去好好地品味那座桥,那个面目归全非的新桥。</p><p class="ql-block">腿脚,还是这副腿脚,但步履却不似彼时矫健,也许也算不上矫健,只是步幅较大,步频较快而已。那时,我和同事和朋友们去桥上纳凉,常穿一身的棕黄的衣服。我那套头的尖领港衫,以及喇叭裤,皮凉鞋,乃至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是棕黄色的,只有长头发和袜子显出黑色来。</p><p class="ql-block">可以想见,我穿成那样,在沿河老街昏暗的路灯下行走,那种游走的形状,看上去,估计与一只立起来游动的大虾相差无几。天知道,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审美喜好。</p><p class="ql-block">现在,却有些倒过来了,我离毫不在乎只差一步之遥,但又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状态,仿佛是在虐待自己的形象。</p><p class="ql-block">我走在街头,东张西望,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与旧时的图景相互交错。</p><p class="ql-block">前些年,我还会不期遇见一些过去的相识,但现在,却没有了这样的预期。</p><p class="ql-block">撤县改区以来,随着单位之间的合并及其后来的迁址,老一代的渡头人,都东迁至远处的主城区,镇上的新生代也越来越多。</p><p class="ql-block">看起来,无论男女老幼,都喜欢繁华,又或,某人在一个地方呆腻了,然后生出了一些无聊,如老善之辈,流窜去别处转上一些时日,以彰显自己不愿意流俗,然后,还得回来,延续着无聊,于是,我便又走在老家的街巷里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陌生的人群与街市,熟悉的老家屋宅,反衬着茫然的自己,但也并</span>不期望,被邻家的孩子问及客从何来,因为,即便这是一种假设,也算是一种矫情,并且到了家。</p><p class="ql-block">我又回到了出发的起点,但却没被打回自己的原形。</p><p class="ql-block">在纯粹的时间轴上,剥离出自己的原形,或许是简单的。把离开渡头后的记忆斩断,换上桥望时的希骥和胡思乱想,这样,原形便可以呈现。但是,即便面对这样的挑战,我都没有任何取胜的把握。</p><p class="ql-block">我不太甘于在原形之外,以貌似于他者的审思,去辨识自己,但我还是要去尝试,去迎接那种毫无意义的自我挑战。我要去桥面上,迎着河面上吹过的微风,翘首北望。至少,去矫情一回也好,因为,只有寻得此形的确在,并使之回归生命,自己的世界才会完整,才会重新拥有那种稀缺的,幸福的遗憾。</p><p class="ql-block">走去桥头,所经之处,无不勾连起少时曾经见过的景象。</p><p class="ql-block">新外贸楼早已老旧,但没被拆除,已算是手下留了情。接着,我依次走过六干渠,五交化,罗家巷,来到了位于桥头北侧的小学大门。</p><p class="ql-block">任何人都可以设想,一个作为具体形象而储留于记忆深处的母校,如果在某一天,路过的校友被自己感官告知,旧舍已片瓦未留了,那么,他是应该溢出喜悦,抑或应该私存一些遗憾呢。</p><p class="ql-block">对于尚未从情感偏向中逃离的设问,我当然无法回答。眼前所见,已使我彻底明白,我的这个母校,已变成了自己当下记忆词典里的条目。</p> <p class="ql-block">我走上新桥,感觉有些恍惚,感觉时空错乱。</p><p class="ql-block">我又站在过去经常驻留的桥栏边了吗,不对,这并不是那个桥栏,但也确乎是这个地方,至少,是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它又处于何方。</p><p class="ql-block">无论如何,这一次,是我一个人的独往,这在过去,并不常有。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思想我的躯体和我的周遭,但却不可以思想同一刻之所思。在那个时刻,我唯一可做的,也只是去看,去想,去回放记忆。</p><p class="ql-block">向正南望去,见远处河中央的沙洲上,立了一座塔,至今,我依然不记得这塔叫什么名字。塔在过去是没有的,那时,建塔的地方只是一片冲积而成的沙洲,也是河里的孤岛,在那上边,常年生长着野草和灌木。镇上的人,都把这块沙洲叫做洲头脑,自从把它规划为公园后,便改了名,叫中洲公园,而现在,听说名字又改了,叫安石公园。</p><p class="ql-block">自从有了这个公园,整个渡头镇似乎有了一点城市气息,年轻人也多了一个闲逛的去处。当时,尽管那里尚未完全摆脱荒芜,并且人迹渺渺,但多少也会显露出沙洲旷野中特有的,那种世外的情调。</p><p class="ql-block">休闲,似乎一直是有闲人的生活方式,直白地说,就是成年人的玩耍。但那时,镇上的闲人也实在不算多,加之公园地处偏远,除了那些假期不补课的中学生之外,其它人也很难得到此一游。</p><p class="ql-block">我曾不止一次地去过那里,这样一想,自己确乎是镇上的闲人,但闲人也自有闲人的情怀。现在,我不知道镇上还有多少人记得,在公园的入口处,曾经有过一座现代风格的吊桥,它曾承着游人,从河岸边,一直走进中洲。桥下,是河床浅滩,在那里,有一些马匹,供游人们租骑。</p><p class="ql-block">这个场景,并未在自己大脑中存储太深,它似乎仅嵌于浅层记忆中,因为吊桥的被拆,隔今并不算久远,所以,它仍然留下了一种时髦的表征,恰似一首不再流行的歌曲或影视剧,虽然早已退出了流行榜单,但对于有着更早欣赏体验的人而言,它们依然带有一种新品的特质,这也是因为,在这些人的记忆里,还有更老的年份存储,它们躺在最下面垫底。</p><p class="ql-block">所以,我不太容易与人谈及那类以老作为前缀的指称,除非对方与自己是同一年代的人。但是,谁又不是从年轻过来的呢,记忆的时间跨跃,只不过是一种过去完成的时态,本来就不值得炫耀。</p><p class="ql-block">为了验证老字的当下解读,我掏出了手机,以老歌和老电影为搜索词,任它去寻,但冒出来的结果,都没我想要的年代老。这使我觉得,自己也在被当下的老所抛弃。而那些所谓的老作品,都是被包裹在老里的新潮。所有的老,居然都存活于当下。</p><p class="ql-block">变化之本身,正是一种永恒的的存在,也是世间万物呈现的方式。我放任了自己,去对不变的定格进行几番回望,却未顾及,那样的目光,也早已是变化了的。在这样的回望中,我怎能奢求旧日重现,可是,我也依然会固执地为这种奢求探明出处。</p><p class="ql-block">对于旧日重来的企盼,不仅是对生命的惋惜,更是对转世的妄想,也是一种对逝失的恐惧。所以,怀旧而不恋旧,就将成为一种积极的取向,否则,就多少有些不光彩了。</p><p class="ql-block">但是,对于什么是积极,什么才是光彩,这些依旧需要再去阐释,对此,我又觉得有些惋惜了。</p><p class="ql-block">渡头镇的住民已完成了代际更换,临宜河的两岸已是新颜。我低头朝河面望去,<span style="font-size:18px;">河水清幽,却</span>不见了浅滩和沙丘。水位高出河床许多,盖因下游已筑起了拦河堤坝。</p><p class="ql-block">在河的西岸,昔日的河西老街渡口与"春来茶馆"的凉棚,都已不见了影子,取代它们的,是河岸的酒店与景观大道。</p><p class="ql-block">忽然又忆起往昔时光,忆起那条渡船的艄公以及他撑船的样子。不知道,那撑船的老人今落何处。</p><p class="ql-block">河东沿岸的旧民宿,以及人们曾经用以暮浴和洗涤衣物的大台阶,都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绵延至街尾的景观防洪墙。</p><p class="ql-block">此时,正值夏日,但河面的安静,却出乎我的料想。没有了船只、船帆和浅滩,消匿了那些河浴的人群,唯余被人们精心打造的两岸。不仅是两岸,就连那幽深而泛绿的河水,也像出自一种约定的描绘似的,静静地流向北方。当下的河景,就像一幅静态的人间杰作,铺展在这座桥的南面,任由桥上的人指点和欣赏。</p><p class="ql-block">我把思绪拽回桥面,并一再地回寻思,在那个时候,人们何以三三两两地相约,到桥面上来呢。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吹风和乘凉,在这样的解释下,桥上靠近栏杆的人行道,都被一簇簇的人群占据,就丝毫也不显夸张了。</p><p class="ql-block">我望了望左右两边的桥面,除了来往的车辆和匆匆的行人,再也没有了在桥栏边纳凉的后生。这座桥,也已经不是他们休闲赏景的唯一去处。</p><p class="ql-block">无处可寻自己的原形,失落是隐隐约约的。没有人会抛弃当下更为便捷的享乐替代,去维持一种不得不选择的习惯和传承,这一点,我自己也奢谈能够做到。</p><p class="ql-block">祈不回原形,我只好转过身去,双手扶着桥栏,望向桥北的天空。</p> <p class="ql-block">桥北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虽不是夏天时的傍晚,我脑子里却映现出,昔日的山河之间,那些雷雨来临之前的天色,在远处山峦上空,在那乌压压的云层里,时时掠出一些树枝状的闪电,但也丝毫惊不走桥上纳凉的人群。他们知道,雷雨或已落在了别处,他们享用着习习的凉风,继续海阔天空地聊着自己的话题,这份心安,也是多少次桥望之后的从容。</p><p class="ql-block">这时,我脑子里,又冒出了自己那首不像样的小诗:</p><p class="ql-block">桥北的天空/一个镇子所能望见的,最远的地方/今天晚上/不会有雷电闪过/桥栏边,也不会有/簇簇的排列和北望/远山濛濛/河川蜿蜒依旧/感怀无绪/再看那天际的乌云/它们也从未改变过/自己的承诺</p><p class="ql-block">我望着桥北,似乎有些疑惑,当今的渡头,有那么多的去处可供赏新和观览,为何自己偏偏要踱到新桥上来,但转念之中,便有了些新解。</p><p class="ql-block">我确乎看到,桥北,唯有桥北的景象,才是离我原形最近的地方,那里有不变的河中浅滩和绵绵的沃野,远处的山影依旧,就连在傍晚时分,那些堆积于天边的乌云,以及那神秘的电闪,都仿佛是在呼唤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少年。</p><p class="ql-block">我是一个从北方迁徙到江南的少年游子,成年之后,为了指认自己的故乡曾颇费心思。在离开镇子之前,我也一直是把别处认作唯一的故乡,心系远方而情隔近地,似为人们性情之顽痼。现在,也许是到了要把抱愧于渡头的负疚,倾倒出来的时候了。</p><p class="ql-block">看来,我注定找不回曾经的自己,那么姑且,就让我更长久地向北边凝望一会吧。</p><p class="ql-block">眼前,这些不易寻得的,凝固着昔日念想的图景,它们竟然都还在这里。</p><p class="ql-block">它们,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隐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