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年,之于历史长河不过一瞬,之于一个人,却足以让青丝染上白霜,让记忆蒙上尘埃。当大姐说起想回清华园看看时,她那平日沉静的眼眸里,倏地闪过一抹游子思归的亮光,那是一种被岁月深藏、却又从未熄灭的火种。我明白,此行于她,并非寻常的旧地重游,而是一场酝酿了多个日夜的精神还旧。我欣然相伴,愿做她这次回溯之旅的同行者与见证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从熟悉的400路公交下车,走向那座庄严的清华西门。验明身份证时,大姐的动作显得有些郑重,甚至带点微颤,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张卡片,而是一把开启时光之门的钥匙。当脚步真正踏入校门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古柏苍茫、草地清润与书卷淡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清华园才有的气息,干爽的北京金秋将它酿成一杯名为“往昔”的醇酒,我们不饮,人已微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照澜院的红砖楼,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秋光里,一如十年前的模样。墙上的爬墙虎被季节调染出丰富的层次,深红、赭黄、墨绿,交织成一幅未干的水彩画。大姐在东1楼下停住,仰头数着第四层那个熟悉的窗口,目光仿佛穿透了玻璃,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些傍晚。“那时候,吃过晚饭,我就爱站在这个阳台上,”她喃喃道,“看底下的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叮铃铃的,像一群欢快的鱼儿,从这片法国梧桐的树荫下游过去……”阳光正好,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不再年轻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时光的胶片在此处重叠,十年前那个站在阳台上的她,正与十年后风尘仆仆归来的她,默然对望,颔首微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信步而行,不觉被一缕水汽引到了万泉河畔。河水是极静的,颜色是那种沉淀了许久的、凉沁沁的翡翠绿。几座朴素的石桥,像安详的老人,弓着背,默然卧于水上。两岸的垂柳,长发及腰,柳丝的尖儿偶尔调皮地点一下水面,便漾开一圈极轻、极淡的涟漪,随即又散了,什么痕迹也不留,恰如岁月里那些想抓也抓不住的、琐碎而真实的欢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顺着万泉河的柔波,我们便滑入了近春园的怀抱。这里的丘壑布局,疏朗有致,仍可窥见昔日皇家园林的气度。然而,此行的焦点,无疑是那片牵动着无数文思的荷塘。此时的荷塘,没有“月色”,只有满池的残荷。盛夏的喧哗早已谢幕,那些曾经田田的叶子,如今已卷曲、枯黄,有的低垂水面,似在叩问旧梦;有的则倔强地挺立着,茎秆在秋风中划出瘦硬而清晰的墨线。这哪里是生命的凋零?这分明是一种繁华落尽后的风骨,是褪去了舞衣舞裙的、素面朝天的真我。风过处,它们相互摩挲,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是在低声交谈,诉说着连朱自清先生也未曾听全的、关于坚韧与轮回的秘密。我想,朱先生见的是月色下朦胧的、流淌的美,而我们见的,则是秋日里沉淀的、骨骼般嶙峋的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斋这名字,取得真好。这座暗红色的砖楼,在午后的秋阳里,端庄得像一位穿着旧式旗袍、学问渊博的女先生。那紧闭的门窗,森严的门禁旧规,曾守护过清华最早一批女学生的清梦与理想。这静,不是寂灭,而是积蓄,是那个时代女性走向广阔天地的序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的古月堂与工字厅,则是另一番纯粹的、幽深的中国气象了。飞檐斗拱,廊庑回环,漆红的木门虚掩着,仿佛一推开,便会跌进一个满是线装书与墨香的旧梦。庭院里的海棠与玉兰,枝叶蓊郁,它们缄默地守候着,想必在春日里,也曾无私地奉献过一树热热闹闹的繁花。此刻,它们只在秋阳下,筛落一地斑驳而安静的碎影,供人遐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相比之下,清华学堂与大礼堂,则展现出一种令人肃然的庄严。那厚重的青砖,罗马式的穹顶,传递着一种日耳曼式的理性精神与力量。我们在清华学堂前合影,大姐下意识地理了理被秋风吹乱的头发,站得笔直,仿佛要将自己重新融入这座建筑的百年风骨之中。而大礼堂内部那种穹窿之下的空旷与寂静,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共鸣箱,至今仍在回荡着历代大师的谆谆教诲与思想碰撞的余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所有这些建筑的庄严与历史的厚重,似乎都为了最终汇集到那座洁白如玉的二校门之下。它是这园子的魂,是清华人精神的图腾,是一个最简洁也最丰富的象征。我们再次在这里驻足,拍照。大姐站在那“清华园”三个遒劲大字底下,脸上舒展开的,是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坦然与归属感。快门按下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不只是与一座建筑合影,她是终于又回到了一个光荣的、孕育了无数梦想的母体之中,并与它郑重地确认了彼此的存在与牵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时过正午,我们在园子里的餐厅坐下。饭菜简单却暖心:肉片炒辣椒,酸辣土豆丝,一碗浮着油花、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再配上几张酥香的千层烧饼。大姐吃得很慢,很认真,末了,轻轻说了一句:“还是那个味儿。”是啊,味觉大概是记忆最忠实的保险箱了,它封存的情感,远比影像和文字来得更直接,更鲜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下午的行程,我们特意留给了法学院。大姐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提出要进去,只是在楼前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站了许久,许久。金黄的叶子,像一把把小巧精致的扇子,在秋风中偶尔旋落一两片,悄无声息地躺在她的肩头,又滑落到地上。她的女儿,我那位引以为傲的外甥女,曾在这里读书、教书,又从这里走向世界,最终将青春的足迹与事业的荣光,化为了母亲心底最深沉、最柔软的骄傲。此刻,大姐凝视着这座现代建筑的眼神,比之前在照澜院故居时,更多了一层悠远的、属于母亲的荣光与绵长的思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日影西斜,漫天的霞光将云朵染成温柔的橘粉色,我们也该离开了。大姐静静地走在我前面,步子缓缓的,不再像来时那般急切。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那影子与无数往昔学子、与她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暖暖地铺在清华园的石板路上,仿佛成了这园子肌理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一日的行走,不像游览,更像是一场温柔而郑重的仪式。清华园于她,从来不是一个冰冷的景点,而是一片灌溉过青春、见证过成长、如今又承载着女儿荣光的沃土。它既是一代人的精神故土,也是梦想薪火相传的驿站。这秋日里的深情回眸,这满园流动的金光,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历史遗韵,都是这一切的无声见证者。归途的车上,大姐依旧沉默,但脸上却带着一种被洗涤过的、安详而满足的神情。我知道,有些温度,已被她重新拾取,妥帖地安放回心底,足以慰藉未来的许多年月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1月4日芳小妹和芳大姐参观清华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