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引客逐萍踪

秦淮云梦

琴心咽，劫灰冷。暮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江南这座不知名的古镇上。残破的石桥弓着背，默默承受着千年的重量。桥下河水幽暗，已映不出星月，只缓缓流淌着呜咽。青石板的缝隙里，野草滋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顽强。

石桥那头，立着个青衫客。衫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肩上斜挎的旧布囊里，只裹着半卷残诗和一支锈迹斑斑的竹笛。他叫秦淮云梦，自临安破后，便如“旅雁孤云”般飘泊，从江淮到江南，一路追着汪元量的消息来——世人都说，这位曾随驾北上的琴师，指尖藏着故宋的最后一缕魂。此刻他望着河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囊，“扁舟去作江南客，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的愁绪，又像潮水般漫上来，呛得他喉头发紧。

亭子里，汪元量已解开锦囊。那具古琴的漆皮斑驳，像极了秦淮云梦见过的、中原古道旁龟裂的老树皮。当第一声散音荡开时，秦淮云梦浑身一震——那声音不似寻常琴鸣，倒像是来自北地冻土之下，无数深埋魂灵的幽幽低吟。他悄悄挪至亭柱后，目光紧紧胶着在汪元量抚琴的枯瘦手指上。

琴音渐渐凝聚，竟化作了《正气歌》的调子！秦淮云梦的指尖猛地发凉，仿佛又看见当年逃难时，流亡难民私下传播着“天地有正气”。汪元量的脊背挺了起来，“滚拂”如狂风卷雪，“掐起”似金石迸裂，那是文天祥在大都牢狱中，隔着铁窗对天地的吟诵啊！秦淮云梦攥紧了衣角，眼眶发热——这些年他饮过多少风霜，尝过多少苦酒，此刻才懂“千程风雨一杯尽，万般滋味醉中明”的真意，原来所有的颠沛流离，都在这琴音里，找到了共鸣。

忽的，琴音一转，变得飘忽而零碎，像秋日被狂风撕扯的落叶。汪元量的肩膀微微塌下，指法中的“吟猱”透出无尽凄惶。秦淮云梦的心也跟着揪紧——他听出来了，这是宫人的魂灵在哭。当年大都南郊，那些如花的女子送别南归的琴师汪元量时，和唱“望江南”是不是也这般呜咽？“客有吴郎吹洞箫，明月沉江春雾晓”的诗句，忽然从心底冒出来，与琴音缠在一起，化作“望江南”的调子。他想起那些妻离子散的流民，不知多少人已流落异乡，此刻怕也如“一片沧桑拂满襟”般，埋骨在异乡的黄土里了。

“铮——！”七弦齐鸣，裂帛般的巨响劈开夜色。秦淮云梦浑身一颤，眼前仿佛铺开了崖山的海面：惊涛拍打着燃烧的巨舰，陆秀夫负着幼主，纵身跃入深海。汪元量的手指在弦上奔走如飞，仿佛再现十万军民的呐喊，与一个王朝沉沦的悲鸣。秦淮云梦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砸在青石板上——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在苦难中变得麻木，却在这琴音里，重新感受到‘踏破千峰身是客’的漂泊之痛，与对故国未凉的赤诚。

琴音骤停时，天地间只剩死寂。汪元量按着琴弦，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泪水，在琴面上晕开深色的痕。秦淮云梦吸了吸鼻子，轻声开口，声音带着未平的颤抖：“先生的琴……弹活了故宋的魂。”

汪元量缓缓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温和。“你也懂？”
“懂。”秦淮云梦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更亮了些，“懂大都牢狱里的肝胆，懂南郊宫人望江南的离痛，更懂……‘千山过尽栖何处’的迷惘。”他从布囊里摸出那半卷残诗，“我寻先生许久，只盼能跟着先生，再听听故国的声音。”

汪元量看着他，良久，轻轻颔首。他抱起古琴，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这乱世如萍，你若不嫌弃，便‘且共千年舟上客，同读一盏夜中灯’吧。”
秦淮云梦猛地愣住，随即深深一揖，声音哽咽：“谢先生！”

夜色更浓了。汪元量走在前面，古琴抱在怀里；秦淮云梦跟在后面，布囊里的竹笛，似乎也有了温度。两人的身影渐渐融入古镇的暗影里，只留下琴音的余韵，还绕着石桥、河水，与“携杖云山从旧路，踏歌风月寄浮生”的念想，一同飘向远方——从此江南的烟雨中，又多了两个逐萍而居的客，用琴音与竹笛，守护着故国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