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红

瘦马

年近半百，忽然就爱上了听蝉。

不是少年时在老苦楝树下嫌它聒噪的那种。而是泡上一壶揭西高山的云雾茶，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把那声音当作一种背景，一种时间的注脚。它从很远的地方来，穿过窗棂，落在茶汤氤氲的热气里，像一句禅语，听不懂，却让人心安。

这份心安，是在一次深秋的茶聚里被彻底点亮的。那时临近冬至，风里已带了冬意。不过在揭西，“乱穿衣”的画面随处可见，短袖也行，长袖也行，外套也行，自在就好。

那天，几个新旧朋友聚在一起。一位从揭西良田深山里来的朋友阿遇，神秘地拿出一个小罐子说，尝尝这款红茶，给点意见。我一看那茶叶，干巴巴的，边缘还带着焦褐色，样子平平无奇。可端起茶杯，一股特别的甜香就钻进鼻子里，让我有些诧异。尝了几口，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茶？味道很特别，和你一样，有故事吧？

阿遇笑了，说，哥啊，这是被虫子咬过的。

那虫子就是蝉。

在座的还有一位大哥，我们都叫他老方。老方曾是体制里的人，仕途眼看一片光明，却在一个坎上停住了。身边人都替他惋惜，觉得他一身抱负就这么闲着，太可惜。可他却一头扎进茶山里，天天琢磨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大家说他避世，他只是笑笑，为我们续上茶说，急什么，让茶泡泡，也让心泡泡。

还有一位紫铃姐，年轻时踩着风口，风风火火，赚得盆满钵满。可一场大病，几乎摧毁了她的一切。病好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没了那股锐气，多了从容和惜福。她端着那杯蝉茶闻了半天，轻声说，以前总觉得要赢，要拿最好的，现在才明白，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喝一杯茶，就是天大的福气。

听着他们的话，再品这杯奇特的茶，我心里那颗种子算是彻底发了芽。没过多久，我们几个就冒着凉意，跟着阿遇，走进了揭西海拔七八百米的深山。

揭西，就是这样一座有故事的山。潮汕的精致与客家的醇厚，在这里奇妙交融。山是客家的骨，水是潮汕的魂。我们去看山，看云雾缠绕山腰，看茶树在酸性的红土地里扎根。阿遇指着那些被小绿叶蝉叮咬过的卷曲嫩芽说，你看，它不完美吧？可没有这口“咬”，就没有这身蜜香。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懂了老方的闲情，也懂了紫铃姐的惜福。

你看那漫山遍野的茶树，多像我们的人生。可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总会遇到不速之客，就像这小绿叶蝉。它来，不为成全，只为叮咬。这不请自来的遭遇，是生活给你的功课。像不像生命中那些突如其来的挫折，那些无端的非议，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它们在我们最鲜嫩的时候咬上一口，留下创口，让我们枯萎、卷曲。

我们恨它怨它，这是第一念，是本能。

但揭西大山深处的茶人，却有着更朴素而真诚的道理。既然蝉与茶都是这片山野的主人，那就都来吧。他们选择了顺势而为，主动为蝉退让出一片天地，甚至欢迎它的到来。

这便是转念。转念不是认命，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智慧。是明白，有些伤害，其实是另一种成全。当小绿叶蝉的叮咬触发茶树最深处的防御，这伤口里竟流淌出了蜜。

于是，一场化腐朽为神奇的蝶变开始了。虫做一半，人做一半。被咬过的茶叶在师傅手中轻发酵，边缘受损的部分渐渐氧化，泛起红晕。当茶叶在滚水中舒展，你闻到的不再是青草的涩，而是一股带着熟果与花蜜的甜。茶汤，是透亮的琥珀红。

这就是“蝉·红”。这抹红，不是茶叶的本色，而是伤痕氧化后的色彩。

这让我想起茶文化里的那些传奇。无论是揭西的蝉茶，还是紫金的蝉茶，乃至海峡对岸被誉为“东方美人”的台湾名茶，它们风味的密码，都藏在这小小的蝉鸣里。这不正是茶与人生最奇妙的共振吗？听蝉，亦是听禅。蝉的叮咬是因，茶的蜜香是果；人生的磨难是因，内心的通透是果。从“蝉”到“禅”，一字之差，却是从承受苦难到领悟境界的升华。

又想起远在新疆阿克苏的苹果。那里的果农，也在等待一场霜降后的“病”，等待那半透明的冰糖心在果核中凝结。你看，无论是南国茶山上的蝉，还是西域果园里的霜，大自然总在向我们揭示同一个真理：生命的最高价值，往往不在于完美无瑕，而在于如何与不完美共存，并从中提炼出独一无二的甘甜。

所以朋友，如果你也正被生活的小绿叶蝉叮咬，请不要沮丧。

不妨学着转个念。把这伤口，当作让香气流溢的出口。把这磨难，当成让生命发酵的契机。找一个安静的午后，为自己泡一壶蝉红，看那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荡漾。

你会尝到，那被命运吻过的滋味，有多么醇厚，多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