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年五月,我与夫人跟团到土耳其旅游。当我们随着络绎不绝的游人,气喘吁吁地登上“海港大街”尽头的高坡时,眼前豁然开朗,疲憋的身子轻松了些许……我站在高坡上凝视着眼前这片被岁月反复咀嚼的平原,仿佛闻到爱琴海的腥甜气息自西南方向缓缓涌来,与凯斯特河早已改道的旧河床里残留的泥土味交织,像一场迟到了两千年的问候。脚下,便是以弗所——那个曾在古代世界如雷贯耳的名字。此刻,它只剩一片被风磨钝的残垣,却仍无声地向我发出远古的呼唤…… </p> <p class="ql-block">地理:海风与河流的合谋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闭上眼,试图在地理的褶皱里还原它最初的容颜。以弗所坐落于爱琴海东岸的凹入处,背倚比勒(Bulbul)山,旧港(Koressos)面朝萨摩斯岛,天然避风的良湾曾让腓尼基人、吕底亚人、爱奥尼亚人纷至沓来。凯斯特河(Kaystros,今名Küçük Menderes)带来的泥沙,在千年间不断淤积,终于把一座海港逼退成内陆;而地震,又数次撕碎它的街道与神庙。地理的恩赐与剥夺,像一对交替挥动的剪刀,剪出了以弗所的锦绣,也剪断了它的命脉。</p> <p class="ql-block">历史:七度易名的城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沿着大理石铺就的“海港大街”(Arcadiane)缓缓北行,鞋底敲击石面,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公元前10世纪,爱奥尼亚人的先驱安德罗克洛斯(Androklos)循着神谕“在野猪与烤鱼指引之地”建城;此后,吕底亚国王克罗伊斯、波斯总督、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塞琉古、帕加马、罗马共和国与帝国、拜占庭、塞尔柱突厥、奥斯曼……七度易名、七度易主。 </p><p class="ql-block">我伸手抚摸路边残存的希腊语铭文,指尖触到一句“ΑΣΙΑΡΧΗΣ”(亚细亚行省总督),仿佛触到罗马黄金时代的脉搏:公元前129年,罗马人把以弗所定为亚细亚行省首府,人口逾25万,仅次于罗马。公元前41年,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在此相会;公元53年,圣保罗在此写信给哥林多人;公元431年,以弗所公会议在此召开,圣母玛利亚被正式确立为“上帝之母”(Theotokos)。 </p><p class="ql-block">然而,港口淤塞、地震、瘟疫、阿拉伯人突袭、塞尔柱骑兵的弯刀、十字军的火把,一次次将它推入深渊。15世纪,奥斯曼帝国的商旅改道伊兹密尔,以弗所终成弃城。我俯首拾起一块碎瓦,掂出历史的重量:它曾是屋顶,曾是陶罐,曾是别人手中的饭碗,如今却只是一片被风磨钝的碎片。 </p> <p class="ql-block">建筑:大理石的合唱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踏入以弗所,仿佛穿越时空的屏障。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每一道纹路都镌刻着过往的故事。沿着这条古老的街道前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塞尔苏斯图书馆的遗迹。这座建于公元二世纪的图书馆,曾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图书馆之一,如今虽只剩正面的双层柱廊,却依然能让人想象出当年的壮丽景象。廊柱上精美的浮雕依稀可见,女神像的裙摆褶皱细腻如初,仿佛下一秒便会随风飘动。阳光透过柱廊的缝隙洒落,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是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印记,轻声呼唤着人们探寻这里曾经的书卷气息。</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继续前行,便来到了大剧场。这座可容纳两万五千人的露天剧场,依山而建,层层座位错落有致 ,宛如一只巨大的贝壳镶嵌在山坡上。站在剧场中央,轻声呼喊,声音便能顺着弧形的墙面传播开来,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不难想象,当年这里曾上演过无数精彩的戏剧与盛大的庆典,欢呼声、掌声与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如今,剧场虽已没有了往日的喧嚣,但那些坚固的石座、陡峭的阶梯,依然在无声地呼唤着人们,去感受古罗马人对艺术与生活的热爱。</p> <p class="ql-block">在以弗所的街巷中,还散落着许多令人惊叹的遗迹。哈德良神庙的科林斯式柱廊优雅挺拔,门楣上的浮雕描绘着神话故事,细节精美得让人驻足良久;公共厕所的遗迹虽看似普通,却展现了古罗马人先进的生活理念,石制的坐便器整齐排列,墙壁上还留有当年的排水系统,让人不禁感叹古人的智慧。每一处遗迹,都是以弗所独特的语言,向远方的人们传递着它的历史与文化。</p> <p class="ql-block">兴衰:辉煌与尘土之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走到旧港的尽头,只剩一片干涸的沼泽。罗马史家斯特拉波曾记载:“以弗所港,千帆云集,银灯照夜。”如今,只有苇草在风里摇晃,像替远去的船队挥别。</p><p class="ql-block">我意识到,所谓“永恒之城”不过是人类自编自导的神话。以弗所的衰落并非单一事件,而是地理、政治、经济、宗教多重变量的合谋:港口淤塞让贸易转向士麦拿(今伊兹密尔),地震让城市一次次重建又失血,宗教中心地位被君士坦丁堡取代,商路被阿拉伯人截断……每一次打击都不致命,却在八百年间把它慢慢窒息。 </p> <p class="ql-block">残垣:给游人的一封长信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夕阳西坠,我独自立于“海港大街”尽头的“圣母教堂”废墟,看最后一缕金光爬上断裂的柱头。此刻,我忽然明白,以弗所并非“死”去,而是换了一种语法,继续向后来者说话。 </p><p class="ql-block">它说:</p><p class="ql-block">——任何辉煌都仰仗地理的偶然,一旦海流改道、季风转向,你的港口也会变成沼泽。</p><p class="ql-block">——任何伟大都系于资源的流动,一旦商路转移、货币枯竭,你的大理石也会沦为采石场。</p><p class="ql-block">我抬眼望见一排排白色的大理石廊柱,它高大宏伟,像一枚枚被岁月磨钝的镜子,照见我自身的渺小与卑微......</p> <p class="ql-block">尾声:风中的再会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时,以弗所被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断壁残垣在夕阳的映衬下,更显沧桑与厚重。此时,仿佛能听见来自远古的呼唤,那是以弗所在向世人诉说它的辉煌过往,邀请每一个心怀敬畏的旅人,走进它的故事,感受它的灵魂。以弗所的呼唤,不仅是对历史的追忆,更是对文明的致敬。它静静地矗立在土耳其的土地上,等待着远方的人们,跨越山海,前来聆听它的故事,触摸它的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