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几杯酒,真是奇妙的东西。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一转,便将平日里那把锈迹斑斑的锁给打开了。那日饭局上的光景,此刻想来,还带着些暖烘烘的、不真切的眩晕。我的脸在灯下泛着光,话语也像沾了蜜,黏稠而亲热。三杯下肚,胸膛里便仿佛燃起了一小簇温和的火苗,那火苗跳跃着,直把一股少年时代的豪兴与轻狂,重新吹进了我这副渐趋沉静的躯壳里。</p> <p class="ql-block">也不知怎么,话题就绕到音乐上,我竟拍着胸脯,非要请一位熟识的朋友替我买个电吹管来。理由倒是振振有词:年轻时不是吹过几天笛子么?那点底子,想来应付这新鲜玩意儿,总是不难的。当时的我,想必是眉飞色舞的,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站在家里的飘窗前,十指娴熟地按动着那些亮晶晶的按键,一曲悠扬的《小河淌水》便从喇叭里流淌出来,连窗外过往的云都要驻足倾听。这幻想是何等的光鲜,何等的得意!它像一只五彩的肥皂泡,被酒气一吹,便轻盈地、晃晃悠悠地升到了半空。</p><p class="ql-block">可这泡影终究是脆弱的。一夜酣睡酒力散去,清晨的阳光带着冷水般的清醒,直泼到脸上来。我睁开眼,第一个闯入脑海的,便是那“电吹管”三个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仿佛做了一件极荒唐的错事。现实像一位冷静的管家,一板一眼地开始算账:每日读书写作要占去几个时辰?带外孙嬉戏玩耍又要费去多少心神?那余下的一点点零碎光阴,只怕连熟悉那管子上密密麻麻的按键都不够,更遑论吹出成调的曲子了。想到这里,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烫,真是“酒后妄言,醒后赧然”了。于是忙不迭地摸过手机,给那朋友发微信,字斟句酌地将昨夜的豪情一笔勾销。</p> <p class="ql-block">朋友的回复来得及时,带着了然的笑意:“好的,不勉强,随心所欲最好!”隔几日见面闲聊,又说:“你呀,虽然年龄大了,但还有几分猴气。”</p><p class="ql-block">“猴气”!这两个字,像一枚灵巧的针,不偏不倚,正正地刺中了我心坎上那一点又痒又麻的所在。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这评价是再准确也没有了,我向他伸出了“大拇哥”。可不是么?那份心血来潮的冲动,那份不顾后果的轻信,那份对于新奇玩意儿的毫无抵抗力的好奇,活脱脱便是一只看到了鲜桃,便不管不顾要去捞月的猴子。</p><p class="ql-block">这让我忽然想起一句老话,叫作“老要张狂少要稳”。年轻时在人生的戏台上,我们总是扮演着那个需要“稳”的角色。在单位里,要谨言慎行,喜怒不形于色;在长辈面前,要谦恭有礼,显得少年老成。那时节,仿佛总戴着一副无形的假面具,将那点真性情、那点“猴气”,小心翼翼地藏掖起来,生怕被人看了去,说不成熟,不牢靠。</p> <p class="ql-block">如今倒是好了。退休二字,像一道赦令,将那假面具轻轻地、彻底地摘了下来。肩上的担子卸了,人前的拘束也少了,于是那被压抑了许久的本真,便如逢春的草木,恣意地舒展开来。愿意说笑便放声大笑,愿意闹腾便手舞足蹈,不必再时时检点自己的姿态是否庄重,言行是否得体。这份“没个正形”,在我自己看来,倒是一种久违了的自由,是生命褪去了所有装饰后,最本真、最活泼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我将这“猴气”自诩为我的乐观主义精神。它让我不肯全然沉溺于含饴弄孙的静好岁月里,还对世界保有一份天真烂漫的探究欲;它让我在日渐缓慢的时光里,依然能听见自己胸膛中那活泼泼的、跃动着的鼓点。这“猴气”,便是我这株老树上,发出的一枚不合时宜、却绿得可喜的新芽。</p> <p class="ql-block">那电吹管终究是没有买。但那次因它而起的、小小的波澜与自省,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的圈圈涟漪,让我更清楚地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倒影——一个卸了妆的、有着几分天真、几分莽撞的,快活的“老猴儿”。</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图片由AI生成)</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