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的锁(八)

小草

第八章：山洞里的哭声

老财推着那辆如今显得格外轻飘、却又沉重得仿佛灌了铅的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拐进自家院门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好隐没在山脊之后。暮色四合，院子里一片昏暗，只有堂屋里透出一点如豆的煤油灯光。

他刚把车支好，大华就像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冲了出来。她的头发散乱，脸色在暮色中惨白得吓人，眼睛死死地盯住老财，又飞快地扫向他身后的自行车——大梁上，那个简陋的童座空空如也。

“妞呢？”大华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三妞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老财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低着头，不敢看大华的眼睛。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老财娘也闻声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二妞，看到眼前这情形，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她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带着哭音喊道：“老二！你……你真把孩子……那是条命啊！是你的亲骨肉啊！”

大华没有得到回答，她从老财那死寂般的沉默和崩溃的神情中读懂了一切。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紧接着是火山喷发般的愤怒和母性本能带来的巨大力量。她像一头发疯的母兽，猛地扑到老财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他，哭喊着：“你还我孩子！你把三妞还给我！你这个狠心的爹！虎毒还不食子啊！！”

老财任由她捶打，不躲不闪，仿佛身体的疼痛能稍微缓解一点内心的凌迟。他只是反复喃喃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了……都没了……”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左邻右舍被惊动了。狼媳妇桃桃第一个跑过来，紧接着是羊旦和菊花，还有另外几户的近邻。看到院子里这混乱的一幕，大家都愣住了。

“咋啦咋啦？这是出啥事了？”桃桃的大嗓门带着惊疑。

菊花眼尖，立刻发现不对劲：“大华，你咋啦？老财，三妞呢？不是说你带出去转转吗？”

大华看到邻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挣脱开老财，哭着喊道：“嫂子！狼哥！他把三妞……他把三妞扔了！ 扔山上了！快！快帮我找找啊！那山上晚上有狼啊！我的三妞啊……” 她语无伦次，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话像一颗炸弹，在邻居中炸开。所有人都惊呆了。扔孩子？在这年月虽然是听说过的事，可真的发生在身边，还是让人无法置信，尤其是发生在平时口碑极好的老财身上。

狼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老财，又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大华，猛地一跺脚：“还愣着干啥！抄家伙！上山！”

羊旦也反应过来，闷声道：“对！赶紧找！孩子小，搁不了一晚上！”

一时间，院子里乱成一团。男人们立刻行动起来，狼冲回家拿了两把旧手电筒，羊旦和另外几个邻居也找来了麻杆火把。女人们则围住几乎瘫软的大华，七手八脚地搀扶着她，安慰着，菊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狼到底是胆大主意正，他快速分配着：“羊旦，你带两个人从东边上山，沿着小路找！我带几个人从西边上去！都仔细点，喊喊孩子！大华，你别急，肯定能找到！”

人群像一股焦急的潮水，涌出了老财家的院子，迅速融入了沉沉的暮色里，向着村后那座黑黢黢的大山奔去。火把的光亮和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动，夹杂着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三妞——！”“三妞——回家喽——！”

老财依旧僵立在院子里，像被钉在了地上。邻居们匆忙的行动和焦急的呼喊，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他听着那远去的、为寻找他亲手丢弃的女儿而发出的声音，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被抽空，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山上，寻找的工作紧张而艰难。夜色浓重，山路坎坷。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呼喊着，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每一处草丛、每一个石缝。夜枭的叫声、不知名虫豸的鸣叫，都让这寻找显得更加揪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世纪。终于，从西边山坡的方向，传来狼兴奋而急促的呼喊声：“找到了！在这儿！还有个气儿！”

在一个隐蔽的、被杂草半掩的破旧山洞洞口，狼的手电光柱下，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三妞的哭声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像小猫一样有气无力，小脸憋得青紫，浑身被夜露打得湿透，小小的身子在冰冷的草堆上微微抽搐。那半个干馍，还被她无意识地攥在小手里，已经捏得变了形。

狼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冰冷、轻飘的小身体，用自己的旧外套紧紧裹住，冲着跟上来的众人大喊：“快！回去！烧热水！孩子快不行了！”

当狼抱着奄奄一息的三妞，和大伙儿一起冲回老财家院子时，大华疯了一样扑过去，接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孩子的体温低得吓人，哭声细若游丝。

老财娘赶紧端来温水，女人们七手八脚地帮忙给孩子擦拭、保暖。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忙碌。

没有人再去多看老财一眼。他依旧站在院子角落的阴影里，像个透明的鬼魂。孩子找到了，还活着，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骑车冲向山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死去了，并且，永无找回之日。洞外村民们的喧嚣和庆幸，反而衬得他内心的空洞，愈发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