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远离故乡 父亲讲述的《家史》第一章

痴翁孙国岱

我的父亲已离世整整二十载，享年八十二岁。他一生历经沧桑，却始终豁达乐观，言语间常含笑意，尤喜与人推心置腹。在世时从不苛责我功名学业，却总以自身经历为镜，娓娓道来立身行世之道。那些朴素而深邃的教诲，如春雨润物，悄然渗入我心深处。如今追思往事，遂将父亲口述的人生片段整理成文，辑为《家史》，以记血脉之源，传后世子孙不忘来路。

一九四三年春，父亲年方十六，怀揣三块银洋，孤身登上自苏北阜宁驶往无锡的便船，去投奔多年音信断绝的大姑母。天光灰蒙，河面浮着薄雾，船橹欸乃，划破晨寂，那声音恍如老家屋后林间风穿叶隙的轻响，熟悉得令人心颤。他紧了紧单薄衣衫，手始终按在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三块银洋，是你祖母连夜翻箱倒柜凑出的盘缠，沉甸甸的，压着心口，也压着一个少年离乡背井的惶惑与决意。此去前路未卜，身后故园渐远，唯有背负家仇与贫寒，一步一挪，走向未知人间。

曾祖父在世时，家道尚称殷实，五十多亩田地，三头耕牛，院中炊烟不绝，饭香四溢。一大家子十几口同锅吃饭，日子虽不富贵，却安稳踏实。曾祖父身材魁梧，自幼习武，拳脚凌厉，乡人敬畏，背后唤他“太岁爹爹”。他性情刚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欺凌。那年东沟牛市，见几个地痞围殴外乡贩牛汉子，血染衣襟，牛绳被夺，便上前劝阻。谁知反遭辱骂，拳脚相向。曾祖父眼神一凛，侧身避过，反手擒腕，拧摔之间，一人应声倒地哀嚎。三两招撂倒三人，余者四散奔逃。

祸根就此埋下。不出几日，那几个地痞勾结马家荡土匪，深夜来袭。三十多人手持砍刀、土铳，火把映红夜空，将四合院团团围住。久攻不下，竟扬言纵火。他立于屋顶，声如洪钟：“一人做事一人当，祸由我起，与家人无干！”遂命众人自后门逃散，独留己身端坐前堂。院门一开，匪徒蜂拥而入，将他五花大绑，竟以家中做豆腐的盐卤活活灌死。院中被掘地三尺，搜出五笆斗银元，衣物席卷一空。自此家中屡遭骚扰，小痞子隔三差五上门滋事，老小惶惶不可终日。家道日衰，战乱频仍，田租难收，牛卖其二，终至一贫如洗，亲人四散。

父亲坐在船头，望着两岸后退的芦苇荡，心口空落落的，又隐隐发烫。十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已是要扛事的年纪。他不知无锡是何模样，也不知大姑母是否还记得这一支穷亲戚，只晓得，这一去，再不是从前那个躲在祖父影子里的孩子了。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湿冷的泥土气，也吹散了他最后一丝依恋。从此，他将独自在乱世中行走，背负着家仇与贫寒，踏出一条生路。

那时兵荒马乱，小船行行停停，颠簸十余日，方抵无锡。到岸时，口袋仅剩十几个铜元，银洋早已在途中换作饭食与渡资。他立于码头，望着陌生街巷，衣衫褴褛，却挺直了脊梁。从此，他迈上了新的人生之路——没有退路，唯有前行。

这是我父亲常含热泪讲述的往事。他说，人生之路，每跨出第一步，都不容易。但出路出路，出去就有路，只要大胆地跨出第一步，以后便是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