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风雨 人间正道

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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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秋的日光，失了夏日的骄纵，像一方温润的古玉，静静地悬在金陵城的上空。我便是揣着这一怀温软的清光，踏进了南京总统府的门槛。这一步，仿佛不是跨过一道寻常的门廊，而是倏然坠入了一条幽深的时间甬道。外头世界的车马声、人语声，霎时被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由无数过往压缩而成的静。

　　我放慢脚步，生怕惊扰了这院落里沉睡的梦。脚下的青砖，缝隙里蔓着苍苔，一路迤逦向前，像一部摊开的、页码错乱的编年史。这一页，是明朝归德侯的陈迹，透着末世王孙的寥落；那一页，是清代两江总督的威仪，朱漆廊柱间，似乎还回荡着顶戴花翎的悉索声响；再翻过一页，便是太平天国那场短暂而炽烈的幻梦，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与天父天兄的祷告声奇异地交织；而最触手可及的，是民国年间的风云，那一纸纸电文，一场场会议，曾怎样地牵动着这片古老土地的脉搏。

　　空气里，仿佛还凝滞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希望与绝望混杂的气息。我的目光，被一堵极高极斑驳的清水砖墙攫住了。它默然矗立着，像一个缄口的史官。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触到的是粗糙而阴凉的肌理。那一瞬，心头蓦地一颤——这哪里是墙？这分明是历史的胎记，是时间结痂的疤痕。那深浅不一的雨渍风痕，是明月的清泪，是太平军额角的汗，是民国政要心底无声的惊雷。它们一层覆一层，早已沁入砖石的骨髓，化作了这堵墙沉默的言语。

　　正神游天外，不觉已步入西花园。一池秋水，瘦成了明镜。水面上，是夏日的遗民——几茎残荷，褪尽了“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秾丽，只余下铁画银钩般的筋骨，在清冽的水光中，写着一种倔强的、关于荣枯的美学。

　　此情此景，与脑海中的诗篇蓦然接通。那位改天换地的诗人，曾在此处，或许也面对着相似的秋光，吟出那苍茫的句子：“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是啊，“萧瑟秋风今又是”。千载之前的魏武帝，横槊赋诗，气吞万里；百载以来的风流人物，也曾在此“挥鞭”，意图主宰沉浮。他们都在历史的天空下，留下了自己的“遗篇”。然而，风流的云散，霸业的烟消，终究敌不过这“换了人间”四字。这“换”，是剥皮蚀骨的更迭，是凤凰涅槃的新生，轻飘飘的两个字，掂在历史的掌中，却重若千钧。

　　一阵年轻的说笑声，将我从历史的幽深处唤回。是一群学生，正围着那著名的石舫拍照。他们鲜艳的衣袂，明媚的脸庞，与这庭院的古旧沉静，形成一种动人的对照。他们或许正热烈地讨论着未来的规划，正如我们这个古老而年轻的国度，也正站在一个新的历史起点上。

　　这景象，让我心中那点文人式的感伤，霎时被一种更宏大、更激昂的情绪所取代。我想起那首宣告一个时代终结、另一个时代开始的七律，那雷霆万钧的声响仿佛至今仍在钟山之间回荡：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七个字，如洪钟大吕，震彻心扉。个体的感遇，在历史的洪流中，或许微如芥子，不免生出些“逝者如斯”的怅惘。但若将目光投向那不可逆转的“正道”，便会了悟，一切的兴衰、成败、破坏与建设，并非徒然的轮回，而是螺旋式的上升，是通往复兴的必由之路。这“沧桑”，不是无奈的咏叹，而是雄浑的、创造新世界的进行曲。

　　此刻，当我们面对国际贸易的波谲云诡，恰如面对另一条需要渡过的“大江”，需要的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那份战略清醒与坚定。而“十五五”的蓝图初展，不正是又一个“换了人间”的、充满希望的开始么？这“正道”，从来不是坦途，它布满荆棘，却始终指向光明。

　　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离去的路上。回望那渐渐融入暮色的建筑群，它像一位智慧的老者，见证了一切，却依旧沉默。我来时，带着一份寻幽访古的闲情；去时，行囊里却装满了对“正道”的体认与对“人间”的信心。

　　晚风清冽，拂面生寒，我的心中却暖意盎然。这沧桑的人间，这不变的正道，正载着我们，以及我们身后绵延不绝的历史，沉稳地、不可阻挡地，航向那一片星辉斑斓的、辽阔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