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谷隐约糯米香

唐克雪

我这个民族喜欢用“冲”“排”命名所居之地,在我的桂北老家,周边村名,总浸着这些与山水相关的内容。我们村子就依次有大冲、一冲、二冲的沟谷。这些冲底,通常是一条幽深的山溪,清水潺潺,终日里湿漉漉的,泛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冲的两旁,沿山脚往上,先是齐整的水田,像一条条鳞片分明龙脊,绕山而行,映出天光云影;水田之上,是零碎山地,通常种花生红薯黄豆之类农副产品;再往上,便是莽莽苍苍的,任由灌木与茅草疯长的坡地,一眼望不到顶。<br>  “看见屋,走到哭”便成了我们走村串寨的真实写照。<br> 村前是一望田垌,垌前河流,一年四季水清鱼肥,水车日夜吱吱叫着,浇灌垌里稻谷。生产队时期,这片田垌,不仅承担着全村数百人口的饭食,还负责交国家公粮。公粮是上等粘米,冲田土薄水冷,长不出这般金贵的稻谷,却成了糯米的栖身之所。那些关乎年节幸福的糯谷,只能在这些偏远的冲田悄悄生长。 我的孩童时光,大多抛洒在冲里冲外。或牵一头牯牛,或赶一群黄牛,寻草色丰美的坡地,看它们不紧不慢地咀嚼悠长的下午;或拎一把砍刀,钻进密林,听清脆的砍斫声伴牛的哞叫,在冲谷回荡。有时山雨欲来风满坡,急忙挑起砍下的柴担,唤牛下山归家。记得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雨势瓢泼,下山时一跤滑倒,而牛见我跟不上,跑进路旁稻田,冒雨狂啃。啊,那是生产队的晚糙糯米田!渐渐黑下的树林,蹿进稻田的牛群,被雨淋得沉重的柴担……<div>  欲哭无泪,正在这时,山脚下,风雨中,传出父亲坚硬的喊声。我的泪水便像雨一般倾盘而下。<br>  父亲的声音,自此成了我生命中最温暖的港湾。<br></div> 最喜夏季“双抢”——抢收早谷,抢种晚谷。女人们弯腰,镰刀闪过,金黄的稻谷一片片倒下;男人们赤膊,沉甸甸禾束高高举起,禾桶上 “砰——砰——”的闷响,是田畴里雄浑的乐章。我们这些半大孩童,也有不可或缺的活——“踩谷蔸”——拄着大人挑谷子的扁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将新割下的、尖利的谷桩踩进稀烂的泥巴里,慢慢沤成晚糙谷子生长的肥料。<br>  天地像个巨大的蒸笼,人在里头耗尽了气力,那实在是辛苦到骨头缝里的日子。但不用坐在憋闷的教室里,一遍遍背诵拗口的“最高指示”,便足以让我们欢天喜地了。更何况,做活是记工分的,工分到了年关,便能魔术般变成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或换取队里分下的口粮,或留作下学年的学费。<br> “双抢”时,生产队时常安排吃 “跳排”。所谓“跳排”,是全队男女老少,在某个劳作后的夜晚来一顿集体犒劳。 “跳排”时常吃的,便是糯米汤圆。<br>  那时暮色四合,炊烟从晒谷坪临时搭的灶间袅袅升起,不像平日各家各户那般疏淡,而是浓白的、厚实的一股,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被允许先洗脚上田的孩童们,早早围在灶台旁,假装帮大人烧灶火,却总是伸长脖子,像一群等着抢食的鸡。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米汤,大人们用硕大的锅铲搅动着,成千上百颗圆润洁白的汤圆,便在沸水中沉浮,宛如一群顽皮的白鹅。那是一种怎样霸道的香气啊!是糯谷被碾磨成粉时,散发出最本真、带着阳光和冲田温度的醇香;是那粉团在揉搓中被唤醒筋骨,吐露温润的芬芳;是它在滚烫的汤中成熟后,氤氲甜糯踏实的气息。那香气,不是一缕一缕的,而是浑然一体,像一张无形的、柔软的网,将整条冲谷都笼罩其中。山风拂过,带来的不是凉意,而是这愈发浓郁的糯米香;沟谷里的蛙声、草丛中的虫鸣,仿佛也都浸透了这香气,变得格外悦耳。我们捧着碗,眼巴巴地等着,直到那滚烫的、雪白的汤圆落入碗中,也顾不得烫,咬开一个口子,那热腾腾、甜丝丝的花生馅或芝麻馅儿,便流了出来,混合着糯米的软韧,在舌尖上化作一团令人眩晕的幸福。<br>  糯米汤圆的味道,是童年记忆里最辉煌的顶点,是此后无数个日子里,魂牵梦绕的故乡的魂魄。<br> 前些日子心血来潮,也想自己做一回汤圆,唤回那远逝的糯米味觉。我在网上下单了一袋精制的东北糯米粉。我照着记忆里的步骤,和粉,调馅,搓揉。汤圆出锅时,样子倒是洁白可爱,凑近了闻,也确乎有一丝极淡的、似是而非的糯米香气。然而,一口咬下,那口感却黏腻得缠牙,糯米团子缺乏一种柔韧的筋骨,在口中混沌一团,甜得也单薄而直接,全然没有当年那种丰腴而富有层次的韵味。<br>  舌尖上空空荡荡,心里也便跟着空空荡荡。<br> 或许只有老家自种的糯米,才能复制那旧时的味道吧。于是便给姐姐电话。话未出口,人先怔住。姐姐也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身子骨还硬朗时,能在屋前屋后种一小片糯谷,自家享用。年纪渐长后,女儿们不给她下田的了,长年劳作带来的风湿顽疾,也使她少了侍弄田地的力气,平日里吃的粘米,乃至年节时吃的糯米,也都是女儿们从镇上买回来的。我那一点微小的希望,便也在这现实的凉意中,倏忽熄灭。<br>  与姐姐讲起现在糯米汤圆的口感,姐姐说,如今村里的田地,包括冲外那片一望无际的田垌,大多放水改种各式各样的果树。村里种水稻的,已是凤毛麟角,至于种糯米,更是少之又少。现在吃的米,无论粘米糯米,都是从外地汆来的转基因稻米,自然比不上生产队时靠农家肥一点一点喂养出来的本地米。语气里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洞察,却让人听得物是人非的苍凉。那滋养了我们一代人味蕾的、那曾经弥漫整个冲谷的糯米香,其根源,在这片土地上已断绝了。<br> 在这里,我不得不复述姐姐所讲的“农家肥”了。<br>  生产队时期的农家肥,牛是主力。牛吃得多,满山遍野狂啃狂啮,硕大的胃装足农家肥弹药,它走去山路时拉屎,吃饱喝足回圈时也拉屎,硕大一脬牛屎,是牧童牧牛时的宝贝。乡村牧童牧牛,通常都会挑着畚箕,去程拉的,插一个草结,表明粪有主;回程拉的,就用畚箕接住,连同此前插上草结宣示占有的,一并挑回牛圈倒进去,牛在圈里来回走动,牛屎与垫圈的稻草踩烂成初肥,过到隔壁粪屋,盖一层坡地上烧的草皮灰,沤个把月,钉锄翻转几次,捣成碎泥,便成乡村农作物最弥足珍贵的农家肥了。<br>  冬冷季节,天寒地冷,牛粪成了穿着草鞋去放牛的牧童临时暖炉。一个化雪的午后,走上干了水的冲田,牯牛翘起尾巴。牛翘尾巴,牧童当然知道它要干什么,牧童寒气阵阵的脚趾,即刻有了温热感。牯牛才拉下一半,牧童便迫不及待伸进一只脚。牯牛这脬牛屎,将牧童两只冻僵的脚,暖到心头。直到牛屎渐渐冷下,才不舍地到草地上擦去牛屎,追上牯牛。<br>  这脬牛屎的温度,至今仍清晰记得。<br> 猪是农家肥的另一主力。那时由于田地都种了战备粮,农民养猪有限制,原则上一户养一头,超过五个人的家庭,可以申请养两头。无论养一头,还是两头,猪都是家庭最重要的钱源,是农民忙活一年后,过年时的希望。首先是猪粪,一百斤猪粪,可抵一个男人一天的十个工分;其次,乡村人客往来,孩童上学的学费,过年穿的新衣,都靠这一头或两头猪。<br>  侍候猪,成为孩童上学之外最重要的内容。从放学开始,放下书包或连水都可以忘喝一口,但会记得到堂屋查看大人是否备下猪食,没有,就得挑畚箕到菜园或红薯地找,或肩背篓上冲谷里割野菜。回到家放好米煮夜饭,一边看火,一边剁猪食。晚饭后,将洗碗洗锅的水倒进潲锅,烧开,用锅盖闷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同样是猪吃的——点火烧潲锅,将猪食煮烂,拌上糠或木薯粉,加锅盖继续闷煮,这才腾出手煮人吃的早饭,匆匆吃完早餐,将闷熟的猪食舀到盆子里凉,等大人收工回来喂猪。这时,我就得跑步上学了。风里雨里,雷打不变的生活程序。猪圈与厨房仅一墙之隔,猪圈的味道一直陪伴着我们的日常生活,猪粪沤熟的异味,总是透过墙的缝隙,阵阵袭来。<br>  我们闻到的,却不是臭,是一种幸福味道。<br> 这些年,我通常是在清明或秋天回老家。清明回去,是为祭扫先人。故乡还遵循着古老的土葬习俗,先人坟茔,大多散落冲谷两旁的山坡,讲究风水的,会葬到高高的山顶。站在坟前,放眼望去,冲里那些曾经被精心伺候的田地,如今已全然荒芜。许是因了昔日的肥沃,新长的草木愈发恣意妄为,蓊蓊郁郁,藤蔓纠缠,将旧日的田埂、阡陌,掩埋得无影无踪,哪里还能看出曾种过矜贵的糯谷?哪里还能寻得田埂上,我们捧着碗、吃得满心欢喜的汤圆痕迹?那记忆里浓得化不开的糯米香,被这满眼沉默的葱茏,彻底吞噬,无一丝可供凭吊的线索。<br>  <br> 这个秋天回乡,是给年近九十的舅妈祝寿。舅妈是我这代往上,唯一的长辈了。孩童时,不是过年过节,不是生产队吃“跳排”的“双抢”时节,想糯米了,便到舅家。舅家石龙村,汉族村子,没有冲田,但正因为没有冲田,因而种糯米的范围没有限制,因此舅家分得的糯米,比我们家多,田垌种出的糯米,也比冲田的饱满。我们家没有糯米的日子,舅妈会带她做的糯米粑,或背来一袋糯米,满足我们对糯米的渴望。<br>  教书的舅舅已于五年前过世,几个老表和他们的孩子,也在镇子有自己的生意,田地基本不种或少种了。至于糯米汤圆,表弟们笑着告诉我,这个年头,哪个还种田?赚不到钱,亏光本钱,想吃汤圆糯米粑,镇子哪家油茶店没有? 站在家乡的冲谷上,山风依旧,草木清芬,心底却涌起万千感慨。这连绵的瑶山,竟已容不下一片糯米田园了。口袋鼓起的农民,也不屑脸朝黄土背朝天了。那么,身在城里的人们,又该到哪里寻一碗由家乡农家肥种出的、带着土地灵魂的糯米呢?那牵引游子归乡的、慰藉世人肠胃的、那朴素而温暖的糯米香,我们,又该去往何处寻觅呢?风过空谷,唯有寂寥。这几条冲,当年便鲜有人住,如今是愈发的寂寥了,仿佛被时光遗忘的皱纹,深深地刻在山峦之间。 年近八十的姐懂我,返程珠海时,她硬塞进车尾厢一盒她放养的土鸡蛋,几把在屋边地角种的小白菜,两袋同样种在屋边地角的白泛豆。<br> 往前十年,外甥女来珠海,或我们回去探望姐,她塞进我车厢的,除了她种的瓜果蔬菜,少不了糯米粑,或香喷喷的糯米粽子。<br> 果然,姐最后亮出一袋糯米粉。<br>  姐告诉我,这是她专门到侄儿那里要来的。没有以前农家肥种的香了,但肯定比网上买的有糯米味。<br>  袋子软软的,像有一只无形小手,轻轻拉扯我的神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