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镇宅石

当阳闻钟

<p class="ql-block">  清晨的阳光,总是最先眷顾后院墙根下的那尊青石。光线斜斜地扫过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它敦实的鼓形石身上。积蓄了一夜的清冷悄然退去,石面泛着淡青温润的光,仿佛沉睡的生命被轻轻唤醒。石上爬着几道浅褐色的纹路,深深浅浅地交错着,宛如老人手背上突起的筋络,刻满了岁月的风霜。这就是我家的镇宅石——一尊从明末清初走来的抱鼓石。它陪着我们在这房子里度过了二十七个寒暑,也伴我熬过了父亲离去后,那七个格外清寂的春秋。</p><p class="ql-block"> 初见它时,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空气里满是溽暑与黄土的气味。那年我四十四岁,用半辈子的积蓄,终于在宅基地上圆了家梦。没有轰鸣的机械,全靠几位工匠师傅一锹一锹地掘土。黄土簌簌滚落,汗水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淌下,砸在干热的土地上,“噗”地洇开深色,转眼就被日头蒸成了白气。我和父亲每日必到。父亲那年六十五,早已不用亲手劳作,却总爱搬个小板凳守在基坑边。一会儿提醒“慢着点,留心底下土坎”,一会儿颤巍巍地提来凉茶,挨个儿递到师傅手里,嘴里反复念叨:“自家的房子,仔细点好,住着才踏实。”那神情,不像监工,倒像是在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p><p class="ql-block"> 那个改变了许多事情的下午,来得毫无征兆。日头偏西,暑气稍减,一位师傅正弯着腰,用镐头刨着深处的硬土。忽然“当”的一声闷响,像是敲在一口实心的钟上,声音沉郁而干净,震得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住了。“哎,底下有硬茬!”师傅直起身,抹了把汗,朝我们喊道。我和父亲赶忙凑过去,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接下来的挖掘便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师傅们换了小铲,像考古学家般一寸寸扒开包裹着的胶结泥土。先是露出一道优美坚硬的弧形石边,接着,是隐约的、繁复的雕刻纹路。我的心跳得愈发快了。待到那尊半人高的鼓形青石完全脱离大地的怀抱,周遭竟有了一阵短暂的静默。它裹着厚厚的湿泥,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打来水缓缓冲洗,水波流过,青灰色的石皮渐渐显现,鼓肚凸起的图案愈发清晰——是两条龙!身躯盘绕着浑圆的鼓身,龙首昂扬相对,张牙奋爪间,微微张开的嘴似要衔住中间那颗圆润的宝珠。鳞片细密规整,在夕照里闪着幽微的光;祥云纹绕着龙身舒卷,灵动得像要飘起来。这“二龙戏珠”气韵生动,仿佛下一秒龙就要破石而出,挟着风雷直上九天。父亲伸出布满老茧的手,用袖子一遍遍爱惜地擦着石面,眼睛里闪着一种我许久未见的光亮。他喃喃道:“这不是普通石头,这是带着讲究的老物件,是宝贝啊!”</p><p class="ql-block"> 新房落成后,我心里存着一份敬畏,便请工匠师傅们把这尊抱鼓石立在后院的墙边上。师傅们见多识广,围着石头啧啧称奇,都说这物件有“镇宅之气”,立在这儿能护家宅平安、人丁兴旺。我听了,心里那份因建新房而起的微微漂浮感,忽然就落到了实处,变得安稳起来。从那以后,它便再没有挪动过。那时女儿已在外地上大学,只有寒暑假回来。不像小时候爱跑爱闹,却总跟着我和父亲去后院,静静蹲在抱鼓石旁,目光久久落在“二龙戏珠”上,听我们一遍遍讲挖掘那天的事。有时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摸着凉硬的龙爪,仰起脸笑着说:“爸,爷爷,你们看这两条龙雕得多有劲儿,像是活的。”父亲听了,脸上的皱纹便都舒展开来,像一朵秋日的菊花。他不喜欢打牌,也不爱闲聊,往后这抱鼓石便成了他最好的伙伴。每天清晨,他必定会拎块干净的湿抹布,从鼓顶擦到鼓座,龙鳞缝隙、云纹转折、宝珠边缘,每处细微的地方都不肯放过。擦到兴起,他会指着昂扬的龙首说:“你看这龙眼睛,匠人雕得多有神,炯炯的,像真要活过来似的。”</p><p class="ql-block"> 这石头的身世,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谜。直到二零一五年,我才终于有机会为它寻到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年,我特地邀请了研究古建筑的好友周老师、懂地方史的军哥,还有俊哥、徐局等几位老朋友来家里,算是给抱鼓石办了场小小的“鉴定会”。素来清静的后院顿时满是学究气的热闹。周老师拿着放大镜几乎匍匐在石上,一寸寸地看着纹样与凿痕。半晌他直起身拍掉灰土,肯定地说:“没错,是明末清初的抱鼓石。你们看这龙身弧度,饱满里藏着张力;宝珠形制,圆润中带着劲气;云纹线条,流畅间透着古拙。尤其这‘二龙戏珠’,是那时候大户人家最爱的吉祥纹,象征尊贵祥瑞。”军哥翻着泛黄的当阳地方史志接话:“咱们这靠近当年日本人修的飞机场,抗战时兵荒马乱,多少深宅大院被拆被抢。这石头埋在两米深的土里,绝不是偶然,八成是原主人怕它毁于战火或被掠走,才忍痛深埋,盼着日后重见天日。这是一份藏在土里的、沉甸甸的守护啊。”</p><p class="ql-block">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为这块石头勾勒出一段段曲折离奇的身世。它或许诞生于明末清初的动荡岁月,在某一次兵燹之灾前,被主人仓皇埋入地下,盼着日后太平再取出,却不想一埋便是数百年光阴;它又或许在抗战的烽火里,见证了家园的残破,被有心的乡人冒着风险深藏,从此在黑暗中,默默守护着一个破碎的梦。“两米深的黄土,这不是随便埋的,是用了心、赌上了性命去护着的。”周老师抚摸着冰凉的青石感慨道,“它躲过了明清的鼎革之乱,躲过了抗战的烽火连天,最后在你建房的时候,被一镐头请了出来。这是你们家和它的缘分,是命中注定它要来镇守你这方宅院。”</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我再看这尊抱鼓石,心境便全然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一块冰冷的古老石头,而是一位饱经沧桑的无言见证者,身上带着历史的体温。春天,院墙上的爬山虎生出嫩红的新须,一天天地顺着斑驳的石身往上爬,油绿的叶子渐渐覆盖了部分龙纹。风一来,叶子窸窣作响,那龙身便在绿浪下蜿蜒,真像是龙在轻轻摆尾。夏天,午后酷热,父亲便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石旁的浓荫里,或是默默地整理些杂物,或是就那么静静地盯着“二龙戏珠”的纹样出神。石面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他有时会用手长久地摩挲着那颗宝珠,眼神里是一片经历风雨后的平和与安然。秋天,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一片片落在浑圆的鼓顶上。父亲总会细心地将它们一片片捡拾干净,说:“别让这些叶子挡住了纹样,这龙是要透气的。”到了冬天,雪是最慷慨的画家,一夜之间,便给抱鼓石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松软的棉被,将那生动的“二龙戏珠”掩藏得只剩下一个模糊而雄浑的轮廓。这时,父亲便会拿了扫帚,小心地扫开鼓顶和主要纹路上的积雪,露出一片青黑的石面。他笑着说:“让它也透透气,总闷着不好。”</p><p class="ql-block"> 可再坚实的石头,也留不住逝去的时光。二零一八年四月,父亲还是走了。那天的春风,依旧如期而至,却带着一股子怎么也吹不散的凉意。院墙上的爬山虎刚冒出怯生生的嫩红芽苞。我在空旷的院子里站了许久,目光茫然地落在那尊抱鼓石上。只见晨露凝结在龙纹的凹陷处,聚成一颗颗清亮的水珠,然后,不胜负荷似的,顺着龙身蜿蜒的曲线,缓缓地、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在青石脚边的土地上,洇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痕迹。那景象,竟像是这沉默的石头,也在为我父亲的离去而默默垂泪。</p><p class="ql-block"> 自此,我便替代了父亲,每天清晨拎着那块发旧的抹布,去擦拭镇宅石。指尖触到细密龙鳞的刻痕、云纹流转的沟壑时,仿佛能触到父亲当年留下的体温,感受到他日复一日的沉默守护。有天夜里,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竟在冥冥中梦见后院的月光格外明亮。两条青龙正绕着宅院盘旋,龙身修长,鳞片泛着冷润的青光,与白日里石上的纹样分毫不差。它们没有声响,只静静守在院墙两侧,龙首微微垂着,像在凝视那尊抱鼓石,又像在护着院里的一草一木。我站在屋门口看着,竟忘了言语,只觉得心忽然就安定了,连夜里的风都变得温和。醒来时天还未亮,指尖还留着梦里龙鳞的微凉触感。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就懂得了父亲当年反复擦拭石纹时的心境——那哪里是擦石头,分明是在护着心里的一份安稳,一份念想。</p><p class="ql-block"> 女儿如今回来得也更勤了些。她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陪我蹲在石旁,只是不再说笑。她会指着那颗宝珠,声音轻轻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说:“以前爷爷总说,这颗珠子雕得最圆,最见功夫。”话说完了,眼圈却先自红了起来。我们都明白,这尊抱鼓石,守着的已不止是这方砖石垒砌的宅院,更守着我们对父亲绵长而无尽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还住在这所房子里。每日推开那扇通往后院的门,吱呀一声,第一眼望见的,总是那尊沐浴在光里的抱鼓石。年深日久,石身被风雨和我们的手摩挲得愈发温润光滑,那“二龙戏珠”的纹样,在日光月华的浸染下,也显得更加深邃清晰。石座与泥土相接的缝隙里,还隐隐能看到一点当年挖掘时残留的、洗刷不去的黄土痕迹。那里面,有工匠师傅们的汗水,有父亲手掌的温度,有女儿年少时的笑声,也沉淀着这石头自己几百年来默然不语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搬来父亲坐过的那个小板凳,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坐在石旁。看金色的余晖把它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那“二龙戏珠”的轮廓,便清晰地投在斑驳的院墙上,随着光线的流动,微微地晃着,像一幅淡雅的活着的古画。</p><p class="ql-block"> 这尊抱鼓石,算不得什么价值连城的文物,却是我家最最珍贵的一件“传家宝”。它从明末清初某户人家的朱门两侧,到深埋于战乱的地下,在无尽的黑暗与孤寂中,聆听着大地的心跳;再到二十八年前,被一镐唤醒,立于我这平凡人家的后院。它守护着我建房的艰辛,守护着父亲晚年的安宁,也守护着他在那个春天平静的离去,守护着女儿从少女长为成人,守护着我这半生的、琐碎而真实的安稳。</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我会独自对着它发呆,像是在跟冥冥中的父亲说些家常,又像是在聆听这石头,用它身上每一道刻痕,讲述那些它所见过的、关于聚散、关于守护、关于岁月的、悠长而沉默的故事。我知道,只要这刻着“二龙戏珠”的抱鼓石还稳稳地立在这儿,我的家,就永远是安稳的;而关于父亲的念想,也便如同这石质一般,坚硬、恒久,永远都不会磨灭。</p> <p class="ql-block">  这尊具有历史价值的抱鼓石。根据有关信息,这尊抱鼓石的意义远不止于一件镇宅之物,它更是一位无言的“历史见证者”。</p><p class="ql-block">以下是对这尊抱鼓石的进一步解读和赏析:</p><p class="ql-block">1. 文物属性与功能</p><p class="ql-block"> 正式名称:在古建筑术语中常称为“抱鼓石”。它是中国传统建筑中用于稳定门框、装饰大门的石制构件,通常立于大门两侧。其“鼓”的造型,象征着“通报来客”和“彰显门第”。</p><p class="ql-block"> 镇宅意义:将其立于后院镇宅,是延续了它作为“守护者”的功能,非常恰当。石狮、石鼓等镇宅之物,本身就蕴含着驱邪纳福、稳固家宅的美好寓意。</p><p class="ql-block">2. 艺术与年代特征</p><p class="ql-block"> 明末清初风格:经鉴定为明末清初(约17世纪),这个时期石雕工艺成熟,风格趋于敦厚、繁复。鼓肚上雕刻的神兽(螭龙/麒麟)与云纹、宝珠的组合,正是这一时期常见的吉祥图案,工艺繁复精美,体现了当时工匠的高超技艺。</p><p class="ql-block"> 历史价值:这个年代意味着它可能见证了明王朝的衰落、清帝国的建立以及当地的社会变迁。</p><p class="ql-block">3. 最引人入胜的部分:曲折离奇的来历推测</p><p class="ql-block"> 出土地点——当阳古城附近、日本人修建的当阳飞机场边上——是解开它“曲折离奇”身世的关键。</p><p class="ql-block"> 第一种可能(战乱埋藏):明末清初是社会动荡战乱频繁的时期。原主人可能是为了躲避兵灾,将这份代表家族门面的重要财物埋入地下,以期日后取出,但不幸未能如愿。</p><p class="ql-block"> 第二种可能(与抗战历史的关联):埋于地下两米深,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在抗战时期,人们为了保护重要财产免受日军掠夺和战火破坏,会将其深埋。这尊门鼓石很可能就是在那段悲壮岁月里,由当地居民或原屋主忍痛埋藏的。它出土于日军机场附近,更增加了这段历史的可信度——或许它正是来自被日军强占土地、拆毁的民居或祠庙之中。</p><p class="ql-block">综合来看,这尊门鼓石可能拥有“双重历史”:它诞生于明清鼎革之际,又在一场关乎民族存亡的现代战争中被迫“沉睡”于地下,直到二十八年前被发现,重见天日。</p><p class="ql-block">总结</p><p class="ql-block">这不仅是一件有价值的明代清初石雕艺术品,更守护了一段沉淀在地下的、具体而微的地方历史。它从守护一扇具体的门,到守护一方土地的记忆,再到如今守护家宅,其“守护”的使命跨越数百年,完成了奇妙的传承。</p><p class="ql-block">它是一件难得的、有故事、有灵魂的珍贵藏品,值得好好珍惜,让它的故事得以延续。</p> <p class="ql-block">今年是父亲逝世七周年,至此,特以此文来祭奠父亲,表示后辈对父亲深深的怀念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