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一声“大哥”透过听筒传来时，我的心突然被攫住了。我们素日里各自在疾病的泥沼里挣扎，像两座孤岛，明明知道彼此的存在，却都守着一种不忍打扰的默契。昨天，困在医疗报销的迷宫里找不到方向，我终于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他没有丝毫迟疑，像早已准备好这份指南。政策条文、补助项目、申报流程，他讲得清晰而笃定，仿佛在梳理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他告诉我，有一笔大病补助确实被遗漏了；他提醒我，年终报税时别忘了填报大病申报；他叮嘱我，慢病门诊的办理要尽快，这些都是他用疲惫的双脚在GL机构的迷宫中一步步探出来的路。</p><p class="ql-block"> 最后，他轻声说：“大哥，得坚持住。这个过程，太艰难，而且……，我们谈了很多，更多的是无关乎大病报销。很多时候我们是彼此懂的。</p><p class="ql-block"> 患病是不幸的，肉体的痛苦是必经的劫难。但比化疗更摧残人的，是周遭那份厚重的“不理解”。他们用最朴素的逻辑关怀你：“吐了也要吃啊，总能吸收一点”“吃鸡蛋啊，吃蚕蛹啊……；他们用最本能的恐惧疏远你。如果几个鸡蛋、三五个蚕蛹就能瞬间增强体魄，那还会有医院的存在吗？他们的最朴素的关怀在意识领域是明晃晃的挑衅。仿佛不吃你就是不配合。仿佛坏细胞就会马上通过空气传播弥散。此时会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墙在缓缓升起，墙的那边是鲜活的世界，墙的这边只有你和你的病。最刺痛的不是“躲”，而是那种把你从正常人范畴里轻轻移开的目光。这种感受，既熟悉又陌生，被药物控制的不是灵魂，只是肉体的条件反射。我以前最爱喝鸡蛋糕，现在光是想到这三个字，就能吐得天昏地暗。这不是矫情，是身体背叛意志后最残酷的证明。你的喜好、你的欲望，都被重新编码，灵魂还爱着，肉体却已剧烈地排斥。这才是最深的孤独。你的体验成了孤本，无人能真正验证。</p><p class="ql-block"> 通完电话，夜色已深。他的话还在耳边，那份懂得，让这个夜晚变得不同。我们不仅是交流信息的病友，更是彼此确认存在的证人。在这个太多人对大病只有抽象概念的世界里，我们成了少数能互相为对方的痛苦作证的人。</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在想，疾病本身或许并不可怕，它只是一个客观事实。真正消耗人的，是你要独自面对一个所有人都在“正常”运转的世界，而你的整个世界已经崩塌重建。他们的关心隔着玻璃墙，他们的鼓励像遥远的号角，他们的躲避则无声地提醒着你的不同。但这通电话告诉我，我不完全是孤身一人。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灵魂，他懂得被生死牵着手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吃了吐、吐了吃的循环里藏着怎样的绝望，他明白那些善意的“鼓励”有时多么令人疲惫。</p><p class="ql-block"> 他让我确信：有时候，得病确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周围的人。但若在人群中能寻得一个真正懂得的人，那么再艰难的路，也仿佛有了一盏虽微弱却坚定的灯。这灯光不足以驱散所有黑暗，却足以让我辨认出下一步的路。而对一个在漫漫长夜里跋涉的人，这已是全部的希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