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这浅浅的静冬

百灵鸟

美图：自拍

十一月，是位矜持的客人。它不来则已，一来，便用那清清浅浅的笔触，将天地都改了颜色。它不像它的前任十月，那般热情烂漫，将漫山遍野涂成一片轰轰烈烈的、告别的辉煌；也不像它的后任深冬，那般严酷肃杀，用一场大雪掩埋所有的声息。它只是浅浅地来，带着一身清冽的、薄荷似的气息，在你尚未察觉时，已将一层薄薄的霜，敷在清晨的草叶上，将一片疏疏的、带着寒意的静，安放在黄昏的院落里。

这“浅浅的冬”，便是一切都尚有余地。梧桐的叶子并未落尽，还有那么三两片最高处的，焦黄着，卷曲着，固执地牵系着深秋的衣角，在风里发出脆弱的、纸张摩擦似的声响。河水也还未封冻，只是流得慢了，沉静了，水色变得一种透明的、含着些许碧意的清灰，映着光秃秃的柳枝，像一幅淡墨的、笔意萧疏的小品。连那风，也是“浅”的，不带刀子，只是凉飕飕的，贴着你的皮肤滑过去，像一句若有若无的耳语，提醒你季节的转换。

人心里的念头，到了这时节，仿佛也跟着变得“薄薄的”了。夏日那些浓得化不开的烦忧，秋日那些浩茫无边的怅惘，都被这初冬的风滤过一遍，沉淀下来，只剩下一些清浅的、具体的牵念。这“念”，或许是一封寄往北方的信，惦念着那儿的雪是否已落下；或许是傍晚走过楼下，看见某一扇窗里透出的、桔黄色的灯光，想着那灯光下的温暖；又或许，只是单纯地念着一碗热腾腾的、撒了碧绿葱花的汤面。这念想薄得像一张宣纸，透得过光，承得住墨，却不再有那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分量。

于是，在这浅浅的冬里，最相宜的，便是“守一炉暖心”了。这炉火，不必是古人诗词里那毕剥作响的松明，也不必是乡村土炕下那熊熊的柴灶。它或许，只是书房角落里，那盏落地灯洒下的、一圈柔黄的光晕。这光，便是我的炉火。守着它，便像是守着一个安详的、与外界清寒隔绝的结界。外面的风在窗玻璃上划着冷冷的符号，屋里的这一团光，却将书页、茶杯、以及我的影子，都染上了一层融融的暖意。手捧一杯热茶，那热气袅袅地升腾起来，在灯光里变幻着奇妙的形状，最后消散在头顶的空气里。这守着的过程，本身便是一种修行，一种对抗时间流逝的、温柔的仪式。

有炉火暖心，有光影作伴，便自然想“读半卷期待”了。这书，也不必是那种需要正襟危坐、苦苦钻研的经典。它或许是一本翻旧了的笔记，里面夹着去岁冬天的一片枫叶；或许是一卷闲适的散文，字里行间都是作者从容的絮语。读的，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一种心境。读那“半卷”，是因为期待总在未读完的地方。故事的结局，远方的消息，明天的天气，乃至那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都藏在那未展开的半卷里。这期待，因这“半卷”而显得含蓄，因这清浅的冬日而显得格外晶莹。它不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只给你一片朦胧的、可供想象的余地。

思绪飘得远了，便会无端地想起一些人，一些事。这初冬的相思，也怪，竟是“无味”的。它不像春日的相思，带着花草萌发的、骚动的腥气；也不像夏日的相思，那般潮热黏腻，挥之不去；更不似秋日的相思，充满了果实熟透即将坠落的、甜美的忧伤。冬日的相思，是淡的，是洁净的，像一杯白水。你明知道它在那里，却品不出任何具体的滋味。它只是让你的心，在某一刻，忽然地空一下，软一下，仿佛被那清冷的空气，穿透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洞。而这岁月，也因此显得“浅”了。那些深刻的悲欢，剧烈的动荡，似乎都被这平淡的、日复一日的光阴磨平了棱角，变得像一条浅浅的溪流，看得见底下的卵石，却掀不起什么惊心的波澜了。

然而，日子终究是要向前的。从这清浅的十一月，到爆竹声声的新年，中间似乎还隔着一重山水。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只需“热茶一壶”便好。这壶茶，是实实在在的慰藉。茶叶在滚水里舒展开，沉浮着，将水染成暖心的褐色。一口一口慢慢地呷着，那温热的液体从喉间滑入胃里，便有一股妥帖的暖意，向着四肢百骸慢慢地扩散开去。这壶茶，可以从午后喝到黄昏，从月初喝到月尾。它陪伴着你读书，陪伴着你发呆，陪伴着你度过这浅浅冬日里所有“无味”的相思与“浅淡”的岁月。它像一位最沉默、也最忠实的朋友，不言不语，却用它的温度告诉你：一切都会慢慢地、好好地，走向那个叫做“新年”的、充满未知的彼岸。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那“浅浅的冬”，便化作了窗外一片沉静的、宝蓝色的暮霭。我并未开灯，任由那最后一抹天光，在室内慢慢地收敛、消逝。手边的茶，尚有余温。我守着这一室的幽暗与宁静，心里那“薄薄的念”，仿佛也融进了这暮色里，飘向很远的地方。

十一月，便是这样了。它不给你丰盛的筵席，只给你一杯清茶；不给你浓烈的情感，只给你一段静默的时光。它让你在“浅浅”与“薄薄”之中，学会与那个最本真的自己相处，然后，怀着一壶热茶的温暖与半卷期待的微光，安然地，走向必将到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