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青瓷与墨痕

庐陵茶人阿鹏

<p class="ql-block">我有一只青瓷碗,并不常用,它总是静静地待在碗橱的最深处,不像别的碗碟那般,终日里喧嚣着,沾惹着五谷的油腻与烟火的热烈。它是沉静的,甚至是孤高的。碗身上的釉色,是一种雨过天晴的颜色,是江南梅雨时节,一连半月阴雨后,从云隙里偶然漏出的那一抹天光,被宋代的匠人眼明手快地擒住,就此封存在了泥土与烈火之中。那青色,并非一味的匀净,深处,有云水般的暗纹;浅处,又似月光洗过一般。碗沿有一道极细微的缺口,像一句未曾说完的古话,带着些许残缺的、惹人怜惜的韵致。</p> <p class="ql-block">这只碗,原是属于祖母的。它盛过的东西似乎也与众不同。盛夏时,是井水镇过的绿豆汤,汤色清亮,几粒殷红的枣仁沉在碗底,宛如画上的印章;冬日里,是熬得酽酽的、用以驱寒的姜糖水,那辛辣的甜香,一丝丝地,从这只冰凉的青瓷里逸出,竟也仿佛带上了一丝文雅的节制。我那时年幼,只觉得用这只碗吃东西,滋味总比别处好些,心里便不由得生出一种郑重的、近乎于仪式的感觉来。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点滋味,一点光阴,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旧家的体面。</p> <p class="ql-block">祖母用这碗时,动作总是极缓、极轻。她那布满寿斑的、枯瘦的手指,稳稳地托着碗底,另一只手,用一把小小的银匙,慢慢地舀着。她从不发出一点碰撞的声响。这静默的姿态,本身就像一幅流传已久的古画。有时,她会停下,望着碗里袅袅的热气,眼神便飘到很远的地方去。我顺着她的目光,只看见窗外一方四角的天空,和几茎疏疏的芭蕉叶。她在看什么呢?是看她如同这热气一般,渐渐消散的年华,还是看这青瓷碗所来自的、那个我全然陌生的、属于祖父与她的鼎盛家族!</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才从父亲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这只碗的身世。它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却也的确来自祖母的宠爱。祖父的家族,是旧式的读书人家,经历抗战的动乱后来败落了,但那份浸到骨子里的规矩与雅致,却由这只碗,默默地传承了下来。它盛着的,哪里是汤水,分明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警醒,是一种即使在困顿中,也要维持生活体面的、沉默的坚韧。这传承,不是写在族谱上的冰冷训诫,而是融化在日常的饮食起居里,成为一种无言的、美的教育。</p> <p class="ql-block">比青瓷碗更让我感到奇异的,是父亲书房里那一方洮河古砚。那砚台,色如玄玉,触手生温,静静地卧在紫檀木的匣子里,像一头沉睡的、有德行的兽。我小时顽皮,曾偷偷用手指去蘸那砚池里干涸的、带着臭味的墨垢,被父亲撞见,他也只是温和地笑笑,用他那口改不掉的乡音说:“这不是玩物,是‘友默’。”</p> <p class="ql-block">“友默”,我后来才明白,是“笔墨”二字的雅称。在他口中,那冰冷的石头,那黑臭的烟煤,竟成了可以对话、可以结交的、有生命的友人,这真是奇妙的想象。祖父是旧式的文人,尤擅篆刻,曾与西泠印社当时在南昌的黄牧甫素有交谊。他最好的光阴,似乎都消磨在家里留下的《牧甫印谱》上。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筆字,经常也会练习临帖。我常常会透过门缝偷看,不敢打扰。他不用现成的墨汁,总是先屏息静气地磨墨,那墨锭在砚台上画着圆,沙沙的,像春蚕在啮食桑叶。然后,他拈起一支狼毫,在砚边轻轻地舔顺笔锋,那神情,肃穆得如同一位即将步入祭坛的祭司。</p> <p class="ql-block">他写的是小楷,一行行,一列列,工整得像用线打过,写的多是古人的诗词。我的第一本唐诗读本,就是他亲笔书写装订成册的毛边书。他并不常与我讲解字句的意思,只是写。那墨痕,乌黑、光亮,带着一种湿润的、庄重的气息,印在微黄的毛边纸上。于我而言,那些字的意义是退居其次的,我感受最深的,是那满室的静。那不是空虚的静,而是丰盈的、饱满的静,是由那沙沙的磨墨声,那笔尖与纸面细微的摩擦声,以及那氤氲开来的、清冽的墨香,共同构筑起来的一个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隔绝了窗外的车马声、邻里的嘈杂声,也似乎隔绝了现世的一切烦忧与仓皇。</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在书写什么呢?现在想来,他书写的,或许并非文字的内容,而是“书写”这个动作本身。他是在用这种日复一日的、近乎固执的重复,来确认一种身份,一种秩序,一种与古老文明血脉相连的仪式感。那一道道墨痕,是他安身立命的疆域,是他与往圣先贤对话的桥梁。这精神的家园,虽不能抵御物质的贫寒,却足以滋养他的灵魂,让他在纷扰的尘世里,保有一方从容与镇定。这传承,便是一种“气”,一种“格”,它不靠言语,只靠身教,潜移默化地,流入我幼小的生命里,成为我性格中,向往沉静与内省的那一部分底色。父亲说,抗战前,祖父家庭经营着一家颇有规模的南货店,由此在父亲幼时,可以读上几年私塾。</p> <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当我为了生计,在另一个更大、更喧嚣的城市里奔波,每日与冰冷的键盘、闪烁的屏幕为伍时,我忽然在某一个加班的深夜,无比怀念起父亲书房里的那阵墨香。那是一种能将所有浮躁都沉淀下来的气味。我这才恍然,祖父留给父亲,父亲留给我的,并非那一手漂亮的书法,而是那种在面对纷繁世界时,能够退回内心、与“友默”相对的精神能力。这能力,在今日,是何其珍贵。</p> <p class="ql-block">然而,时光的流水,终究是要向前奔涌的。我们这一代,以及我们的下一代,似乎正无可挽回地与那青瓷的温润、墨痕的沉静渐行渐远。我们的生活,被塑料与不锈钢包围,被即时通讯与碎片信息填满。快捷、便利、效率,成了新的信条。那只青瓷碗,早已被收进柜子深处,蒙上了时光的尘埃;而父亲的砚台,更是成了很少使用的、一件美丽的摆设。</p> <p class="ql-block">有一年除夕,我试图在家庭聚餐时,讲述这只碗和那方砚台的故事。但孩子们,正埋头于手机屏幕上绚烂的游戏,闻言只是抬起茫然的眼睛,敷衍地“哦”了一声,便又沉浸到他们的世界里去了。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与无力。那维系了数代人的、精致而含蓄的文化密码,仿佛在我这里,成了一条断头路。我要传递过去的,是一束带着温情的、沉静的火焰,而他们接收到的,或许只是一点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来自遥远时代的星烬。</p> <p class="ql-block">这断裂,是必然的么?我久久地思索着。或许,文化的传承,本就不是一件可以原封不动、照单全收的易事。它更像是一条河流,从远古流来,沿途不断汇入新的支流,也不断有旧的水滴蒸发、渗入地下。青瓷与墨痕所代表的那种农耕文明的、士大夫阶层的雅致与静观,在工业与信息的巨浪冲击下,其生存的土壤确已日渐稀薄。我们无法,也不应强求下一代,再去过一种与世隔绝的、书斋里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那么,它们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究竟何在?难道仅仅是为了在博物馆的橱窗里,博得后人一丝猎奇的、赞叹的目光么?</p> <p class="ql-block">我想,并非如此。那个午后,当我再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对话者那般,坐在父亲坐过的位置上,细细地、不带功利心地临摹一页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时,一种奇异的感受涌上心头。我不再觉得这些方块字是束缚笔画的囚笼,而是在横平竖直、撇捺勾挑之间,感受到了一种结构的、力量的、乃至道德的美。那是一种“规矩”之美,一种“内敛”之美。笔锋要“藏”,结构要“稳”,这何尝不是一种为人处世的隐喻?</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明白了。青瓷与墨痕,它们作为具体的器物,其功能或许已经老去,但它们所承载的那份精神内核——那份对生活的虔敬,对内心的安顿,对规矩的恪守,对美的细腻感知——却是历久弥新的。我们无法让今天的年轻人再去日日使用一只易碎的青瓷碗,但我们是否可以培养他们一种“青瓷之心”?即在任何境遇下,都能保有一份内心的澄澈、温润与对细节的尊重?我们无法要求他们人人都成为书法家,但我们是否可以让他们体会一种“墨痕之静”?即在信息的洪流中,能主动寻找并享受深度思考与创造的乐趣,守护一方精神的独立?</p> <p class="ql-block">这传承,于是不再是一种形式的模仿,而是一种精神的“转译”。是将那“食不厌精”的讲究,转译为对健康生活与环保理念的追求;是将那“友默”的相对,转译为对深度阅读与独立思考的坚持;是将那横平竖直的规矩,转译为为人处世的诚信与底线。那只青瓷碗,我们不必日日用它吃饭,但可以在重要的节日,将它郑重地请出,让它所代表的“仪式感”,重新为麻木的日常注入一丝诗意;那方古砚,我们不必人人会磨墨,但可以让孩子触摸它冰凉的玉质,告诉他,我们的祖先,曾用这样美好的器物,写下过无数灿烂的篇章。</p> <p class="ql-block">夜深了,我将那页临完的字轻轻吹干,与碑帖并排放在一起。我的字,依旧生涩,形神俱弱,但在那歪斜的笔画间,我仿佛看到了一条细微的、却未曾断绝的溪流,正怯生生地,尝试着汇入那条名为“传统”的沉默大河。</p> <p class="ql-block">  窗外,是城市不夜的灯火,璀璨而疏离;窗内,是这一盏孤灯,一脉墨香。我站起身,走到碗橱边,又一次请出了那只青瓷碗。我没有盛任何东西,只是将它放在书桌上,与那方古砚静静地相对。它们,一个温润如春水,一个沉静如秋山,仿佛一对历经沧桑的旧友,在这喧嚷的时代的深夜,默然相对,一切文化的传承、断裂与转译的焦虑,似乎都在它们无言的默契中,得到了暂时的安顿。</p> <p class="ql-block">那雨过天青的釉色,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仿佛一句永恒的、温存的絮语。而新写的墨痕,正慢慢地,慢慢地,凝固成历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