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号子：师家滩旱地行船的不屈壮歌

师吉庆

师家滩码头雄踞黄河中游要冲，恰处壶口瀑布与龙门峡谷之间的晋陕峡谷核心段。壶口瀑布天险横亘——上、下行船只至此，需避开水柱冲天的瀑布冲击，唯有将千钧大船拖离水面，在干涸的河滩上完成“旱地行船”，方能绕过险段、续接航程。每到深冬，黄河河面封冻，滔滔河水暂歇奔腾，冰层阻断了水上航道。船夫们便要“旱地行船”将船只拖上堤岸，既避免船体被坚冰撞损，也为来年开春通航做好准备；而当船只历经风浪冲刷，出现木构件受损、船板朽坏或船缝渗漏时，这片宽阔的河滩又成了天然船坞。船夫们趁着晴好天气，通过“旱地行船”将船只拖拽上岸，叮叮当当修补加固，让伤痕累累的木船重获“新生”。这片河滩，既是船夫们与黄河博弈的战场，也是船只休养生息的港湾，“旱地行船”的号子声，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拖拽、修补、等待中，响彻了数百年。黄河旱地行船是明清至20世纪80年代前黄河晋陕峡谷区域特有的航运方式。

黄河岸边，烈日灼沙。黄河滩上，一条巨大的木船如搁浅的巨兽，静卧在干涸的沙砾间。前方是漫长沙砾堤岸，身后是咆哮奔腾却难借力的浑浊河水——这不是顺水行舟，而是独属于黄河船夫的“旱地行船”，是他们闯过天险、维系生计的必经之路。

数十名师家滩赤膊船夫，古铜色的脊梁在烈日下泛着油亮的光。他们肩扛粗重麻绳，绳的另一端死死拴着千钧木船。拉拽是为了前行；两侧数人背船斜挎，弓步前倾，将全身力道尽数压在肩头，背挎是为减少行船摩擦力。空气凝重得仿佛凝固，唯有黄河的涛声与众人粗重的喘息，在河谷间低回盘旋。

一声石破天惊的嘶吼如霹雳破空，撕裂了沉闷：

“吆——嚯——起！”（领）

喊出这声号令的，是号子头——一位筋骨如铁、嗓音沙哑的师家滩老船工。他双目圆睁，脖颈青筋暴起，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刹那间，电流般的共鸣传遍众人周身。船夫们腰背一挺，从喉咙深处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嗨——吆！”（和）

死寂的河滩就此活了。几十个个体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被号子声熔铸成的钢铁整体。号子头的每一声呼喊，都精准踏在集体用力的节拍上，成为行动的指南针。

当需要凝聚全力，准备迈出最艰难的一步时，他的号子缓慢而沉重：

“龙王爷——面前——呦——”（领）

“嗨！吆！”（和，齐齐弓步发力）

“拽大船——呦——”（领）

“嗨！吆！”（和，船体应声艰难挪动一寸）

每一步都踩在号子的节点上，每一次呼吸都与集体脉搏同步。沉重的木船，在这整齐划一的力量下，一寸一寸碾过尖锐砂石，向着堤岸艰难攀爬。

行至最陡处，人力渐竭，船体凝滞不前。号子头的喊声陡然高亢急促，如战鼓催征：

“兄弟们呐！加把劲呐！”（领）

“嘿吆！嘿吆！”（和，应声短促有力，步伐加快）

“过了这坎儿——是平滩呐！”（领，即兴编唱的歌词燃起希望）

“嘿吆！嘿吆！”（和，士气大振，脚下似又生出新力）

行至平缓处，省力之际，号子头突然一声吆喝：

“吆——嚯——嚯”（领）

众人齐齐发力，连背带拉，脚下生风：

“吆——嚯——嚯”（和）

一路疾行，直至力竭方歇。

兴致来时，号子头还会见景生情，喊出几句调侃自嘲的歌词。苦中作乐的调子引得众人哄然应和，暂时忘却了肩上的千斤重担。汗水砸在沙滩上瞬间蒸发，号子声在河谷间撞击回荡，与黄河涛声交织成一曲人与自然的雄浑交响。而那些叮叮当当的修船敲打声，也时常与号子余韵相融，构成了师家滩码头独有的生活图景。

终于，当庞大的船体稳稳拖上堤岸，所有力量在最后一刻爆发。号子头用尽全身气力，送出一个最长最亮的尾音，众船夫齐声应和，将这声呐喊推向顶峰，而后戛然而止。世界瞬间归于寂静，只剩风啸黄河，涛声依旧。

船夫们瘫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但当目光交汇，彼此眼中都带着一种共历生死的默契与骄傲。那回荡在空中的号子声，仿佛从未消散——它是统一动作的指令，是凝聚力量的催化剂，更是将个体血肉融入集体意志的咒语。

这便是师家滩船工号子的灵魂所在。它不是寻常的歌声，而是黄河船夫们用生命喊出的不屈壮歌，是他们闯过壶口天险、熬过寒冬封冰、维系航运生计的精神支柱，更是将一场近乎不可能的苦役，淬炼成人类协作与抗争的壮丽史诗。

师家滩的河滩，是战场，也是港湾。而旱地行船的号子，是黄河船夫用生命写就的不屈壮歌，响彻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