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诡事录：棺铺异闻录（1）

忘念故事汇

民国二十六年，世乱岁凶，烽烟四起。双溪镇处皖南山麓，青弋江贯镇而过，分东西二隅。东镇繁闹，商铺鳞次栉比，车马云集；西镇荒僻，旧街为最，全镇避之若浼。

旧街长不逾百步，青石板路为岁月磨莹，隙间塞枯叶野草。两侧多明清老宅，黑瓦颓垣，木门斑驳，墙皮剥落处露朱红木骨，状若狰狞瘢痕。街中店铺皆营“死人生意”：棺铺、寿衣铺、纸扎铺、香烛铺，门悬黑底白字幌子，随风摇曳，阴森之气袭人。

旧街有俗约：日出三竿启门，日落之前闭户。祖训云：阴魂喜暗畏光，昼则阳气盛，尚可相安；夜则阴气滋，死生意所染秽气与阴气缠结，易招邪祟，故必于日入前绝外通，方保无虞。

此规于沈家棺铺尤严。沈氏世业制棺，至沈砚秋已五世。砚秋祖为双溪镇名匠“棺木张”——沈氏本姓张，以制棺技艺精湛，乡人尊称“棺木张”，久则忘其本姓。祖临终，授《制棺秘要》与祖训一帙于砚秋父，谆谆叮嘱：“棺木者，阴宅也。制棺之人当心存敬畏，守时闭户，不违禁忌，庶几家族兴旺，子孙平安。”

砚秋父谨守祖训，一生兢兢业业，沈家棺铺名播十里八乡。及砚秋之世，时移世易，战乱频仍，匪患猖獗，苛捐杂税繁苛，民不聊生，棺铺生意日衰，半月或无一单。砚秋年二十五，尚未婚娶，睹店铺萧条，心急如焚。

“守旧规何能疗饥？”砚秋常对父牌位私语，“今之世，人且难保，何论阴阳禁忌？能兴生意、获资财，方为正途。”

久欲破祖训，延营业时间，甚者欲迁铺东镇。然父临终严戒，且旧街死生意本赖“阴气”，若徙阳盛之东镇，恐更无生计。辗转思虑，砚秋只得守旧街老宅，然心欲复“棺木张”之名。

是年夏，酷热异常。烈日如炙，青石板路灼手，空气皆带焦糊之气。双溪百姓多避屋避暑，旧街更人迹寥寥，唯数雀聒噪于檐下。

砚秋日出三竿方起，盥漱毕，徐启棺铺木门。门轴“吱呀”作响，于寂街中尤显突兀。搬竹椅坐于门首，摇蒲扇，望空街，心颇烦闷。

自晨至暮，日西斜，染红半天，仍无客至。砚秋叹，起欲闭门。方握门闩，忽觉一冰凉之手搭于门板，力虽微，然刺骨寒意顺门板传至掌心。

砚秋心惊，急缩手。忆父生前所言棺铺诸忌：忌夜迎客，忌尸入铺，忌与披发女交易，忌接无名棺木……然父未言有手自门外突伸。

旧街本异，传闻夜有孤魂野鬼游荡，今果撞邪乎？

砚秋心跳如鼓，冷汗涔涔。不敢回顾，亦不敢视那手，唯欲速闭大门，隔绝外异。咬牙用力拉门闩，然那手如生根，门板纹丝不动。

“掌柜的，且住……”细弱女声自门外传来，沙哑中带哀求，“吾欲购棺。”

声轻飘飘若烟，入耳令浑身发麻。砚秋忆父言，鬼魅多不为难棺铺主，因棺铺乃阴魂归宿，为难制棺人，即断己后路。然眼前情景，实甚诡异。

“君行阴途，我营生业。”砚秋硬着头皮言，声微颤，“日已落，铺已闭，购棺请待明日。”

“吾弟……吾弟待不及矣。”女子声带哭腔，愈见凄惨，“彼已亡数日，再不入葬，将腐于外……掌柜的，求行方便。”

砚秋犹豫。乱世之中，死于非命者众，贫家多以草席裹尸而葬。此女言辞凄切，实堪怜悯。然父之教诲、旧街禁忌，如石压心，不敢轻破。

踌躇间，门外女子缓推门缝。砚秋下意识退半步，抬眼望。见门缝后露苍白面容，长发散乱覆半颊。女子着破烂蓝布旗袍，沾尘土污渍，显是长途跋涉而来。目大而红，噙泪，露绝望哀求之色。

“君何出此言？吾非鬼也。”女子似看穿其心思，嗤然一笑，唯笑容比哭更难看，“吾为弟购棺，彼病亡于途。”

言及“病亡”，泪沿苍白面颊滚落，梨花带雨，惹人怜恤。

砚秋方敢细观之。女子虽衣衫褴褛，发乱，然五官清秀，眉如远山，眸若秋水，依稀可见昔年风华，想必曾是大家闺秀。乱世之中，此女流离失所，实可叹惋。

砚秋本非铁石心肠，此时动恻隐之心，前时恐惧消大半。叹曰：“入内吧。”

时，日已全没西山，最后余晖亦逝，天色渐暗。旧街两侧店铺早已闭门，唯沈家棺铺门缝透出微光，于黑暗中尤显醒目。

女子谢曰：“多谢掌柜。”转身拉身后小拖车。车以木板钉成，简陋不堪，上卧一年轻男子，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覆破旧麻布。

“尸不入棺铺”，乃沈家祖训首忌。父言，尸入铺则染秽气，既碍生意，又招家祸。砚秋视拖车上男子，心有怯意。

然观身边女子，弱肩微颤，目露无助。如此柔弱女子，夜携尸体游荡于荒寂旧街，若遇匪类歹人，后果不堪设想。且沈家棺铺开多年，未闻因破例而遭祸者，或许祖训，亦乃祖辈过慎之故。

“罢了，破例便破例。”砚秋心念，主动上前，助女子拉车入铺。

铺内大厅宽敞，两侧列十余口现成棺木，有松木、柏木，更有一口上好金丝楠木棺，乃父生前所备乡绅之棺，后乡绅举家逃难，棺遂留于此。大厅正中，供鲁班先师牌位，前设香炉供品，香烟袅袅。

砚秋驻车于厅中，曰：“先置此处，明晨再择棺下葬。可乎？”

女子急点头，对砚秋深揖，谢曰：“多谢沈公子仗义相助。妾苏晚晴，弟苏明轩。妾家本北平，倭寇至，家遭难，父母双亡，妾携弟南逃，未料……未料彼竟未能撑至今日。”

晚晴言毕，复哭，声哽咽，闻之酸楚。

砚秋见其哭得伤心，急慰曰：“苏姑娘，节哀顺变。既遇我，可放心，令弟我必妥善安葬。若不嫌弃，铺内有偏房，姑娘今夜可居于此，也好有个照应。”

其心自有算计。乱世娶妇不易，己为棺铺主，无钱无势，营“晦气”之业，谁家女子愿嫁？苏晚晴虽落魄，然容貌秀丽，气质不凡，若能留其身边，日久生情，或可娶为妻室。以一口棺木换一妻子，此交易甚值。

苏晚晴未料砚秋如此热情，哭得更甚，泪眼汪汪曰：“多谢沈公子收留，晚晴无以为报，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洗衣做饭，以报大恩。”

“姑娘不必客气。”砚秋笑曰，“出门在外，互相照应乃本分。姑娘一路奔波，想必饥饿，我去备食。”

“不必劳烦公子，妾来为之。”苏晚晴急言，“公子收留，已感不安，怎敢再劳公子动手？”

言毕，未等砚秋应允，转身入铺后院厨房。砚秋视其背影，心甚喜，觉此步棋走对矣。

趁苏晚晴在厨房忙活，砚秋至拖车旁，观苏明轩之尸。晚晴言其已亡数日，然异者，尸身竟无半点腐臭。时当盛夏，气温极高，寻常尸体亡不及一日即开始腐烂，散难闻之气，而苏明轩之尸不仅无臭，甚至无丝毫异味，唯浑身冰凉，无半点生气。

此实反常。砚秋心念，伸手欲探苏明轩鼻息，方伸手，闻身后苏晚晴声：“沈公子，观何？”

砚秋惊，急缩手，转身笑曰：“无他，观令弟……彼年纪轻轻，实可惋惜。”

苏晚晴端一碗水走来，递与砚秋：“公子饮水。吾弟自幼体弱，此次逃难途中感风寒，又缺衣少食，方……”

言未竟，眼眶复红。砚秋接水饮之，心疑更重。觉苏明轩之死，恐非晚晴所言那般简单，然观其伤心之状，不忍追问，只得压疑问于心底。

未久，苏晚晴做好晚饭。两菜一汤：一盘炒青菜，一盘炒鸡蛋，一碗番茄鸡蛋汤。虽简，然色香味俱全。砚秋惊异，未料苏晚晴厨艺竟如此之好，胜镇上酒楼厨师。

“未料苏姑娘有此绝技。”砚秋边食边赞。

苏晚晴羞涩一笑：“幼时家中有厨役，妾曾从学一二，令公子见笑。”

砚秋视其笑靥，眉眼弯弯，甚动人，心更喜。忍不住伸手欲触其手，然触之瞬间，急缩手。

苏晚晴之手，竟凉如冰块，无半点温度，宛若……宛若死人之手。

砚秋心一沉，隐隐觉不对劲。苏晚晴之手何以如此凉？纵使天热，刚出厨房，亦不当凉至此。且其面色始终苍白无血色，若久不见阳光者。

“君察觉乎？”苏晚晴忽笑，笑容不复先前羞涩柔弱，而带诡异阴冷。

此时，砚秋闻淡淡腐臭味，不甚浓，然异常刺鼻，实自苏晚晴身上散发。前时以为是其逃难未梳洗之汗臭，今观之，实乃尸体腐烂之气！

砚秋心惊，寒意自脚底直冲头顶。欲起，然浑身发软，头晕目眩，意识渐模糊。方知饭菜中被下药！

“汝……汝究竟何人？”砚秋竭尽最后气力，声沙哑问。

苏晚晴不答，唯笑视之。此时，原本卧于拖车上之苏明轩，忽睁双目，眸中无半点神采，唯一片浑浊灰白。缓缓坐起，动作僵硬转头，对砚秋露诡异笑容。

苏晚晴与苏明轩相视一笑，遂一同起身，步步向砚秋走来。步伐缓慢僵硬，身上腐臭味愈浓，于昏暗灯光下，身影阴森恐怖。

砚秋满心恐惧悔恨。悔不该贪图美色，违背祖训，一时心软收留此二人。然此时，说什么都晚矣。

欲呼，发不出声；欲逃，动弹不得，唯眼睁睁视苏晚晴与苏明轩至身前，伸冰凉之手，向己脖颈抓来。

千钧一发之际，铺门忽“砰”然被踹开，一道身影疾冲而入，大喝：“妖孽，休得伤人！”

砚秋迷迷糊糊中见，冲入者乃一道士，身着青道袍，手持桃木剑，须发皆白，眼神凌厉，正是镇上偶现之云游道士玄阳道长。

玄阳道长何以突至？其是来救己乎？砚秋心中生一线希望。

苏晚晴与苏明轩见玄阳道长，面色骤变，苍白脸上浮黑气。苏晚晴厉声喝：“臭道士，多管闲事！”

“汝二人‘走尸’，敢于阳间作祟，吸食活人阳气，贫道岂容汝等！”玄阳道长怒喝，举桃木剑，向苏晚晴刺去。

走尸？砚秋心惊。忆幼时听镇中老人言，民国年间，民间传一诡异邪术，能令死者尸身不腐，且可行走如活人，称之“走尸”。此类走尸以活人阳气为食，吸食愈多，尸身愈完好，甚至可复生前神智。然其本质仍为尸体，畏阳气与法器，一旦阳气耗尽，则彻底腐烂。

原来苏晚晴与苏明轩，实非活人，乃一对走尸！

苏晚晴见桃木剑刺来，不敢硬接，急侧身避之。苏明轩则扑上，双手伸直，指甲变得又尖又长，向玄阳道长抓去。其力极大，然动作稍显僵硬，玄阳道长侧身避过，桃木剑反手一挥，向苏明轩胸口刺去。

“噗嗤”一声，桃木剑刺穿苏明轩胸口，却无鲜血流出，唯一股黑色黏液顺剑身流淌，散发刺鼻腐臭味。苏明轩发出凄厉嘶吼，身体剧烈抽搐，面色愈黑。

“明轩！”苏晚晴尖叫，双目赤红，向玄阳道长扑来。其速度比苏明轩快甚，显是吸食阳气更多，尸身更“完好”。

玄阳道长不慌不忙，自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符箓，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符箓于其手中燃起，化作一团火焰。玄阳道长将火焰掷向苏晚晴，大喝：“疾！”

火焰正中苏晚晴胸口，其发出一声惨叫，身体瞬间被火焰包裹。黑色烟雾自其身上升腾，伴刺耳滋滋声，腐臭味更浓。

苏晚晴在火焰中挣扎，眼神怨毒视玄阳道长，复视砚秋，嘶吼：“吾不甘心！吾与明轩只求存活……何以连此微末之机亦不给！”

其声渐弱，身体在火焰中渐化为灰烬。而旁侧苏明轩，亦在桃木剑作用下，身体渐腐，终成一滩黑色黏液，散发恶臭。

玄阳道长收桃木剑，自怀中掏一小瓷瓶，倒出些许白色粉末，撒于黑色黏液上。白色粉末遇黏液，立冒白色烟雾，刺鼻腐臭味渐消，唯留一层灰白色粉末，宛若从未有过那两具诡异走尸。

砚秋瘫坐于地，浑身冷汗淋漓，手脚发软，方才一幕如噩梦，在脑海中反复回荡。苏晚晴怨毒之目、苏明轩僵硬之态、黑色黏液、刺鼻腐臭、玄阳道长挥剑斩妖之影，交织一处，令其心有余悸。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砚秋缓过神，挣扎起身，对玄阳道长深揖，声仍带颤。

玄阳道长捋须，神色凝重曰：“沈公子不必多礼。若非贫道今日恰巧路过，感应此处阴气冲天，恐公子早已为这对走尸之阳气祭品。”

“走尸……”砚秋喃喃自语，忆方才经历，仍心有余悸，“道长，此走尸究竟为何物？彼何以成此模样？”

玄阳道长叹曰：“走尸之说，由来久矣，非民国始有。早在明清，西南一带即有‘赶尸人’之传说，能驱尸行走。而此对走尸，与赶尸人所驱之尸不同，彼乃自愿化为走尸，以吸食阳气为生。”

顿了顿，复言：“此姐弟二人，想必于逃难途中遭横祸，弟苏明轩先亡，姐苏晚晴悲痛欲绝，又逢乱世，无依无靠，不愿与弟分离。机缘巧合之下，或得邪术秘籍，或遇邪祟指点，遂以邪术炼弟为走尸，自身为陪伴弟，亦主动堕入邪道，化为走尸。”

“自愿化为走尸？”砚秋大惊，“化为走尸，岂非要受尸身腐烂之苦，且需吸食阳气以维形体？何苦至此？”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玄阳道长感慨，“苏晚晴对弟执念过深，宁弃轮回，化为异类，也要与弟相守。唯其选错路径，误入邪途，吸食活人阳气，残害生灵，终难逃天道惩罚。”

砚秋忆苏晚晴哭泣之态、做饭之温柔，心中五味杂陈。未料，那看似柔弱可怜之女子，竟乃吸食阳气之走尸，而其所作一切，皆为陪伴己弟。

“道长，彼二人……尚有轮回之机乎？”砚秋忍不住问。

玄阳道长摇头：“化为走尸，早已脱离轮回之道，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再无来世。此乃走邪路之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