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帐恩深同砚久 青云誉远一门芳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明代八闽的文化版图上,莆田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文风鼎盛,科第相望。这里不仅走出了名满天下的学者文士,更孕育了无数以诗书传家、以科名显世的文化世家。明景泰至成化年间,一段贯穿三代人的师道情谊,在名儒柯潜与黄德弼家门之间缓缓展开,成为明代士林交往中一个深沉而动人的篇章。</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初见:少年柯潜与师道楷模</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统初年的一个清晨,莆田县学的庠舍内,年轻的柯潜第一次见到了前来讲学的黄德弼先生。彼时的柯潜尚在弱冠之年,正是求知若渴的年纪;而黄德弼已是名满岭南的儒学教官,刚刚从江西南安教授任上丁忧归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余早知趋步,尝礼事先生。”十几年后,柯潜在《教授黄先生挽诗序》中这样回忆。寥寥数字,却勾勒出一幅生动的画面:青衫学子怀着敬畏之心,亦步亦趋地跟随在温厚博学的师长身后。这种“趋步”不仅是礼节,更象征着在学问与德行上的追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德弼的教学独具特色。他在广东揭阳训导任上时,就坚持“教人不侈辞章,务绎于理”的教学理念。这种反对浮华文风、注重义理探求的务实学风,与当时逐渐兴起的理学思潮不谋而合。在他的教导下,揭阳、东莞等地的士子“累累然起科目”,科举中第者络绎不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特别值得玩味的是,柯潜与黄德弼的相遇,恰在后者人生的最后阶段。这位毕生致力于教育的长者,将其最后的智慧与心血,无私地倾注给了家乡的年轻学子。这其中,或许也包含着对他的季子黄廷仪的深深牵挂。</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相知:黄氏家学的深厚底蕴</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要理解柯潜与黄德弼之间的师门深谊,我们先追溯黄氏家族的家学渊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莆阳刺桐黄氏续修族谱》载,莆田黄氏乃是当地的望族。入莆始祖黄岸在唐代就已官至开国公,其六世孙黄滔更是晚唐著名的文学家,号“泉山”,为闽中文坛的重要人物。这一文脉历经宋元不绝,直至明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入莆一世祖 : (唐) 黄岸,字宗极,谥忠义,封开国公. 冲公之子. 祖先为江夏人,迁光州固始,再徙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刺桐祖(一世):(唐) 黄滔,字文江,号泉山. 岸公6世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支祖(8世):黄庙,字德宗. 大信公第四子. 迁仁德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派祖(15世):黄明善,字则诚,行德七,松公长子,下有三子,分三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房祖:(明) 黄官,字德懋,行文一(文一房) ; 黄宣,字德教,号朴庵,行文二(东房) ; 黄宦,字德弼,号守约,行文三(西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德弼,讳宦,字德弼,号守约,在族中行文三,是西房的开基之祖。他的父亲黄明善(字则诚)虽未取得功名,却十分重视子弟教育。在这个书香门第中,黄德弼与两位兄长黄官(字德懋)、黄宣(字德教)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德弼的科举之路颇具代表性。永乐初年,他由邑庠生考中举人,后在会试中得乙榜。明代会试乙榜虽不及进士荣耀,却也是才学之士的证明,往往被授予教职。于是他远赴广东,开始了三十余年的教育生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揭阳任上,他不仅教学有成,更将中原文化传播至岭南。九载任满,升任东莞教谕。面对“学舍摇压,无以居儒生”的困境,他“力白有司新之”,展现出不畏艰难的担当精神。又九载,转任江西南安教授,其教学成果“起科目者盖增倍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是这种跨越三省、历时二十七年的教育实践,塑造了黄德弼独特的教学风格和人格魅力。当他因母丧归乡时,已是一位桃李满天下的儒学名师。而他与少年柯潜的相遇,恰如薪火相传,将黄氏家学的精髓传递给了新一代的才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世谊:柯潜与黄廷仪的同窗之谊</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说柯潜与黄德弼是师生之情,那么他与黄谨(字廷仪)的关系则是同窗之谊,这两种情感相互交织,构成了更为深厚的“世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柯潜在挽诗序中深情回忆:“且于廷仪君少同学,游邑庠复同舍。”这段记载揭示了柯潜与黄家更为密切的关系。他们不仅是县学同学,更是同宿舍友。在明代的教育体系中,同舍之谊非同一般,往往意味着朝夕相处、切磋学问的亲密关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谨(1420年—?),字廷仪,贯福建兴化府莆田县,民籍,县学生。进士出身。治《书经》。字廷仪,行四,年三十五,八月十七日生。曾祖静轩;祖则诚;父宦,教授;母郑氏,慈侍下;兄谕;誉,浙江按察司佥事;谅;弟询,娶高氏。福建乡试第二名。景泰五年(1454年)甲戌会试第一百四名,殿试登进士第二甲第八名。见《明登科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廷仪作为黄德弼的季子,自幼受到父亲的悉心教导。当他进入县学时,黄德弼已是归乡的知名学者。可以想见,柯潜通过与黄廷仪的交往,有了更多向黄德弼请教的机会。或许在县学的庠舍里,或许在黄家的书斋中,三人常常围坐论学,畅谈经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在明代的士人交往中颇为典型。它超越了单纯的师生界限,形成了一种以学问为纽带、以道义相砥砺的深厚情谊。柯潜不仅从黄德弼那里获得学问上的指导,更通过观察黄氏父子的相处,感受到了一个儒学世家的家风传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统八年(1443年)十月十四日,黄德弼因母丧哀伤过度,郁郁而终。这个消息对柯潜而言,不仅是失去了一位尊敬的师长,更是见证了一个挚友家庭的重大变故。可以想象,他与黄廷仪一同守孝,一同哀悼,这份共通的悲伤进一步加深了他们的情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铭记:挽诗序中的深情与担当</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二年后,景泰五年(1454年),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黄廷仪在当年的会试中脱颖而出,登甲戌科进士,实现了父亲未竟的心愿。旋即,吏部铨选他为南京御史。就在他即将赴任之际,特意前来拜访已是文坛名家的柯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次会面,黄廷仪“手出一编诗甚巨,皆达官要人哀先生而追挽之者,授余序言”。这卷厚重的挽诗集,不仅是对黄德弼的追思,更是黄家社会地位的体现。而将作序的重任托付给柯潜,既是对他才学的认可,更是对那段深厚世谊的珍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柯潜的感动与责任,可想而知。在序文开篇,他就直抒胸臆:“予自操笔学赘文时,凡应人挽诗若序之求,惟道人之死为可哀,于行治十不一二详也。”这是一位成熟文人的自觉与担当。他清楚地知道,这篇文章不仅要表达哀思,更要承担起为恩师立传的责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我们看到了明代散文史上最为详实感人的一篇挽诗序。柯潜以史家笔法,细细记述了黄德弼三任学官的经历与政绩。从揭阳到东莞,再到南安,每一处都留下了这位教育家的心血与智慧。他特别强调黄德弼“教人不侈辞章,务绎于理”的教育理念,这既是对恩师教育思想的总结,也暗合了当时理学复兴的时代潮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更为难得的是,柯潜敏锐地把握住了黄德弼生命中最动人的特质“笃于为儒”,而又“卒而以孝死”。这八个字的评价,精准地概括了一个儒家知识分子的人生轨迹:以学问立身,以孝道终老。这种生命境界,正是明代士人追求的理想人格。</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传承:“三世青云”的家族史诗</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柯潜作序之时,或许并未预料到,他正在为一个即将到来的家族传奇书写序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廷仪不负众望,在御史任上恪尽职守,延续着黄家的门风。而更令人惊叹的是,成化十一年(1475年),黄德弼之孙、黄廷仪之侄黄铎再登进士第,官声显赫。至此,黄氏家族完成了从教授(黄宦)到御史(黄谨)再到进士(黄铎)的华丽转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黄铎(1439年-?),字文器,福建兴化府莆田县人,民籍,明朝政治人物。进士出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早年出身国子生,后中举福建乡试第二十八名。成化十一年(1475年),参加乙未科会试,得贡士第六十四名。殿试登进士第二甲第五十三名。曾祖父黄则诚。祖父黄宦,曾任教授,赠监察御史。父亲黄谕。见《明登科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消息传回家乡,莆田士林为之振奋。地方官府特为黄氏家族立“三世青云坊”,以表彰这个家族连续三代在科举和仕途上的杰出成就。这座牌坊不仅是对黄氏家族的荣耀,更是对黄德弼教育精神的最好告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青云”二字,寓意深远。它既指直上青云的仕途腾达,更暗含了《史记·范雎传》“青云之士”的典故,特指道德文章俱佳的君子。黄氏三代,从黄德弼的笃实践履,到黄廷仪的刚正不阿,再到黄铎的克绍箕裘,完美诠释了“青云”的真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值得注意的是,这座牌坊的建立时间为成化二年(1466),恰在柯潜逝世前数年。可以想见,当这位文坛领袖目睹恩师家族获此殊荣时,内心该是何等欣慰。他当年的那篇序文,仿佛一个预言,预示了这个家族必将迎来的辉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师道:明代士林的精神图谱</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柯潜与黄德弼家族的这段情谊,在明中期的士林交往中具有典型意义。它展现了一个以师道为纽带、以学问为基础、以道义为准则的交往模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这个模式中,师道超越了简单的知识传授,成为一种维系社会关系的精神力量。黄德弼对柯潜的教诲,不仅体现在经义讲解上,更通过其立身处世的原则潜移默化。而柯潜对黄家的情谊,也不因黄德弼的离世而中断,反而延续至其子孙,真正实现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儒家伦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种师道传承,与明代理学的发展密切相关。从永乐到成化的近百年间,程朱理学逐渐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并通过科举制度渗透到士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教育的目的不再仅仅是猎取功名,更是要培养符合儒家理想的人格。黄德弼“务绎于理”的教学理念,正是这一时代思潮的体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与此同时,明代中期的福建地区,家族文化建设日益重要。牌坊、族谱、家规成为维系家族凝聚力的重要手段。黄氏的“三世青云坊”,既是对家族成就的展示,也是对后人的鞭策。而柯潜为黄德弼所作的序文,则成为这个家族文化建设中最为精彩的一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结语:文字千载的深情</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首这段跨越三代的情谊,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个人之间的情感联结,更是一个时代文化生态的缩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柯潜用他的如椽巨笔,为后世留下了一个儒学教师的生动形象。在《教授黄先生挽诗序》中,黄德弼不是高高在上的圣贤,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真实人物:他会为破败的学舍而忧心,会为学生的成才而欣喜,会为母亲的离世而悲痛欲绝。正是这种真实性,让这篇序文具有了穿越时空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黄氏家族的故事,则为我们展示了明代科举制度下,一个普通士人家庭如何通过数代人的不懈努力,最终实现社会阶层的跃升。黄德弼的二十七载教学生涯,是这一过程的奠基阶段;黄廷仪的进士及第,是关键的突破;黄铎的再续辉煌,则是成功的巩固。这其中,教育的核心作用体现得淋漓尽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当我们重读这篇五百多年前的序文,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份深沉的师生情谊。时过境迁,在莆田的古街上“三世青云坊”已荡然无存,然柯潜的文字,却让黄德弼的教育精神、让黄氏家族的奋斗历程、让明代士人的师道情怀,永远鲜活地留存于历史的长卷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或许就是柯潜写作时最深的期许:使读者有所感而兴起也。而他与黄德弼的这段师道情缘,也确实如他所愿,历经数百年的岁月沧桑,依然能够让后人“有所感而兴起”,思考教育的真谛、师道的尊严和文化的传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