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是我第二次来了,上一次是两年前的的夏天,这帕米尔,是容不得你缓缓准备的。才离开了喀什的喧闹,车子便一头扎进这无边的苍茫里。戈壁是灰色的、枯黄的,摊开到天边,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滴生命;天却蓝得放肆,蓝得霸道,直要滴下颜色来。你的心,正被这巨大的荒凉与空旷挤压着,忽然间,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一抹如梦的碧蓝,便撞进了眼里。 那便是白沙湖了。<br>初见它,人是会失语的。那湖,静得不像水,倒像一大块被遗落人间的、未经雕琢的玉石,幽幽地发着蓝绿的光。湖岸旁,却是银白如雪的沙山,那沙,柔顺得像绸缎,起伏得像音符,风过处,便扬起一层薄薄的沙烟,飘飘渺渺,如仙人御风。这水与沙,一柔一刚,一碧一白,一个清冷,一个温润,就这般对峙着,依偎着,造出一场极不真实的幻梦。你只觉得周遭的声响都被吸了去,只剩下风声,呼呼的,像是天地在说着一种你听不懂的、古老的秘密。 辞别白沙湖再往前,地势便愈发高了,胸口也微微有些发紧,这是高原在提醒你它的存在。然后,你便看见了它——慕士塔格峰。当地人尊称它作“冰山之父”,这名字是再贴切不过的。它不像别的山峰那般尖峭逼人,而是浑雄的、阔大的,带着一位父亲的威严与沉默,稳稳地踞坐在天地之间。那万年积雪的峰顶,在日光下泛着金属般坚硬而纯净的白光,像一顶巨大的冠冕。 山脚下,便是卡拉库里湖了。这湖,仿佛是专为慕士塔格而生的镜子。天色如何,它便如何;雪山怎样,它便怎样。有时云来了,湖面便是沉静的灰蓝;有时日落了,一整片的天空烧成紫红的锦缎,它便也将自己化作一块巨大的、流动的暖玉。湖畔有柯尔克孜人的毡房,冒起笔直的、淡淡的炊烟,那烟子升上去,融进雪山的背景里,便成了这壮阔风景里最温暖的一笔人情。 若说这湖与山,是神造的永恒,那么那座荒芜的石头城,便是人造的沧桑了。<br>站在那片废墟之上,风是唯一的声响。坍塌的墙基、散乱的石块,无言地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光荣。汉时的使者,唐时的僧侣,还有那无数不知名的商旅,都曾在此驻留。你仿佛能听见那丝路上的驼铃,叮叮当当,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却又被这大风吹得七零八落。繁华与寂灭,在这里只隔着一堵残墙。时间在此地,有了重量,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然而帕米尔也并非总是这般冷峻。当你的眼掠过那一片金草甸时,心便会一下子柔软下来。夏日里,塔什库尔干河如一条碧绿的绸带,蜿蜒着穿过这片丰茂的草场,牛羊星点,野花烂漫。那草色是鲜嫩的,饱含着水汽的,像是大地最温柔的呼吸。尤其是到了秋季,整个草甸便铺开了金黄的毯子,暖暖的,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仿佛能驱散这高原上所有的寒意。 而要将这万千景色收入心底,终究要走上那条盘龙古道。几百个弯道,硬生生地、决绝地,从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巅,盘旋而下。那路,是墨色的,曲折的,紧紧贴着陡峭的山体,像一道深刻的鞭痕,又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当你战战兢兢地走完这所有的弯,看到路口那块朴素的牌子上写着:“今日走过了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那一刻,胸中涌起的,竟不知是释然,是感慨,还是对这筑路者与这高原的无限敬意。 车子终于开始下山,帕米尔在身后愈行愈远。那一抹湖水的碧,那一座雪山的白,那一片草甸的金,与那一条古道的黑,却已混成一片斑斓的、沉甸甸的记忆,烙在了心上。你知道,你带走的,不只是几张照片,而是这片高原,分给了你一小片它那苍茫而古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