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这座荒废的临江校园，为何让人魂牵梦萦？

江一飘

周末闲来无事，心中忽生漫游之念。思绪飘摇间，竟蓦地忆起八年前曾工作过的地方——珊瑚沙。彼处于我，不只是一个地名，更是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的栖息之所，一缕再长时光也无法冲淡的魂牵梦萦。

珊瑚沙位于杭州西湖区转塘街道，偎依在钱塘江畔，知道的人或许不多，但若提起毗邻的“杭州宋城”，则几乎无人不晓。当年我们集团在杭州分校的高中部，就租用了浙江体育职业技术学院在珊瑚沙的旧舍，经董事长亲手设计改造，褪去了陈旧，焕发了新颜。蓊郁古木掩映中，十余栋红色小楼错落有致，既鲜艳夺目，又古朴沉静。校园虽不大，却绿意葱茏，幽雅宜人。加之校舍就在钱塘江堤岸边，隔着围栏就能握住江水，实在是读书静思的上佳之地。

几年前写过一遍文章《最美珊瑚沙》，在文中我曾细细描摹过学校初改建好的模样，而今不愿再多赘述。总之在那里教书、生活的日子，如水般宁静，如诗般惬意。可叹世事变幻，在此处办学才不过四年光阴，学校就因环保整治不得不迁离此处。从此，珊瑚沙便成了我们心头一道既美丽又怅惘的印记。

八年忽焉已过，不知那片旧地，是另作他用，还是仍在岁月中独自荒老？心念一动，便再难平息。我决定回去看看，去看看那个至今仍让我魂梦相依的地方。

如今这里已通地铁，6号线直达。走出站台，举目四望，恍如隔世。从前的大片绿地，如今高楼耸立——珊瑚沙属之江板块，地价金贵，连浙江省博物馆也择址于此。在地铁口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沿之浦路徐徐而行，努力在陌生景致中辨认过去的痕迹。幸而路网未变，只是愈加整洁美观。一转入钱塘路，江风拂面，潮汐的气息氤氲而来——啊，学校就在前方了。

再往前，一片隐约的红屋浮现眼前。心跳不由加速，是期待，也是忐忑：它是否容颜未改？还是早已面目全非？

渐行渐近，首先入眼中的是围墙边郁郁葱葱的竹林。它们生得极其茂密，简直连成了一体，唯有从叶隙之间，才能勉强窥见校内的零星光景——不见人迹，似乎自我校迁离后，这里就一直空置。到达学校大门前，大门依旧用砖墙封堵，侧旁的人行小门也挂了铁锁，无人看守。但围墙两侧各有缺口，地上踏痕明显，想必常有人自此出入。

自缺口踏入校园，顷刻间便被满目荒芜包围。昔日繁茂的树木如今更加苍莽，几乎遮天蔽日。荒草没肩，淹没了从前的校园道路；塑胶操场鼓起翘裂，杂草丛生，高可没人。一步一步蹑足其间，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时间之河中逆流回溯。

学校迁走时，只带走了相关设备与器材，本留下了完整的校舍空壳。如今再看，体育馆、教学楼、食堂、宿舍……所有门窗与铁栏皆被拆尽，只余残骸碎屑，散落四处。大约因荒置太久，又无人看管，便引来贪利之徒，将能变卖的尽数掠走。校门口还堆着些钢管铁栏，似待运走，却不见人影。偶遇二工人模样者，问之，答曰来钓鱼的，言罢急步朝江边走去。

我随即也跟了过去，果然见临江的铁栅栏也有几处遭人破坏，露出几个很大的缺口直通江边，三五钓客正静坐江畔。他们见我而来，面显讶异。我道明曾是这里的老师，他们连忙解释，只是见有缺口才进来钓鱼的，况且他们也是效仿他人为之，仿佛急欲撇清什么。我只笑笑并无他语，静静地看着江边，又回想起初到珊瑚沙校园时，就在这围墙边，唤来江上打打鱼之人，买了一条其刚捕捞上来的钱塘江白鲢，味美汤鲜，那味道至今还余留在嘴中。

教学楼内，碎玻璃、废杂物狼藉满地，充斥着一股霉味。昔日书声琅琅，如今只回荡在空空的教室。墙上的课程表、作息时间表犹在，却早已蒙尘发黄，如被遗忘的契约，沉默地见证着那一段似水年华。

爬至教学楼楼顶天台，钱塘江霎时奔涌至眼前。江水东去，潮声虽不汹涌，却仍一阵一阵拍击着堤岸，声声入耳。独立苍茫，眺望江流，我不禁想起李白的吟哦：“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千年前的诗句，竟如此贴合我此刻的心境。岁月无声，江水长流，你是否还记得，曾经回荡在此处的朗朗书声？我问江水，江水不语，只一浪一浪地往前卷。

快要离开时，我特意寻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宿舍，虽已是遍地狼藉，但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仍在。儿子小时候的几张画作散落在房间中央，抖落掉上面的灰尘，仿佛又看到了儿子作画时的天真与烂漫——恍惚的画面让人泪目。

学校从台州而来，终又回归台州。当年随校赴杭的一批同事，许多都留在了杭州，成了新杭州人。如今的杭州，已是新一线城市中炙手可热的存在，发展日新月异，为这一批同事开辟出了命运新的篇章。学校虽迁，却也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的轨迹。我们因此而感恩，而怀念，更不会忘记学校的创办人赵先生。

我不禁设想：假如学校仍在此处正常办学，如今会是怎样的光景？

自围墙缺口走出，回望这座曾经深爱的校园，心中萦绕的，是杜牧那句“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草木依旧生长，江水依旧奔流，人间却已换了景象。多年以后，若再有机会重访，不知这里的一草一木，又会勾起我们怎样更深、更远的思念？

或许所有的故地重游，都是一场与旧我的重逢。我们寻找的，从来不只是一片土地，而是曾经在那里欢笑、叹息、憧憬过的自己。珊瑚沙，愿你在流转的时光中，安好如初。哪怕凤去台空，江自东流，你仍是我心中一道不曾褪色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