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初冬的暖阳

陈剑

作者:耳东教授·陈剑<br>美篇号:253932472 今天,初冬的阳光如一匹轻柔的金纱,悄然铺展在小镇的屋檐与巷陌之间。我坐在阳台上,捧着一杯热茶,点燃一支烟,感受着阳光那柔和且略带暖意的触摸,任那温润的光线洒在肩头,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个浙东四明山深处的偏僻山乡——我童年栖居的故土。山乡的冬,是浸在寒气里的水墨画,远处的峰峦被薄雾笼罩,近处的屋舍蜷缩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唯有那缕缕阳光,像画家蘸了金粉的笔触,为苍茫的冬景添了一抹暖色。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柴火的淡淡烟味,与阳光交织在一起,唤起了遥远的记忆。 那时,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四明山的寒气,像一条无形的蛇,从山缝里钻出,钻进土墙,钻进木窗的缝隙,钻进我们破旧单薄的被褥里。清晨醒来,窗棂上结着厚厚的霜花,似冰晶雕琢的窗花,屋角的水缸边缘也浮着一层薄冰,映着天光,恍若撒落的碎银。家中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取暖全靠灶膛里烧着的柴火。柴火噼啪作响,火星跳跃,像一群顽皮的小精灵,在昏暗的屋子里舞动着微弱却倔强的光。火舌舔舐着铁锅底,水汽氤氲间,母亲用竹筷搅动着锅中翻滚的粥,米香混着柴烟的气息,成了冬日清晨最踏实的慰藉。 我总在天还未亮时就醒了,蜷缩在被窝里,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若听见父亲起身劈柴的声音,便知道,火要生起来了。只见父亲微弓着身子,手中的斧头高高举起,随后用力劈下,木柴应声开裂,那钝响一声一声,像敲在晨雾里的鼓点,唤醒沉睡的屋子。火苗一起,屋子里便渐渐有了生气。母亲会把红薯埋进灶膛的火堆里,不多时,甜糯的香气便从缝隙中钻出来,勾得人肚子咕咕作响。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灶边,烤着冻得通红的小手,眼睛盯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那火光里藏着整个冬天的希望。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明明灭灭,将我们稚气的笑容也染成了橘红色。<br> 最盼的,是太阳出来。每当晨雾散去,山头露出一抹金黄,我们便欢呼起来:“太阳出来了!”那阳光,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脸庞,暖意从皮肤渗进骨头里。我们跑出屋外,站在晒谷场中央,张开双臂,贪婪地承接那稀薄却珍贵的光。阳光照在身上,柴火的余温与日光的暖意交织,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柔软而安宁。风依旧清冷,掠过晒谷场边的柿子树,枝头残留的柿子被晒成了蜜糖色,在阳光下晃动着,像一盏盏小小的灯笼,照亮了冬日的寂寥。 伙伴们总会在晒谷场聚齐,晒谷场成了我们小小的乐园。阿三会从家里偷带几个烤得焦香的红薯,红薯皮上裂开金黄的糖浆,他总是得意地晃着袋子,红薯的香气立刻勾住了所有人的鼻子。二丫则揣着几颗自家炒的南瓜子,瓜子壳上还沾着盐粒,她小心翼翼地将瓜子分给每个人,指尖沾着盐霜,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我们围坐在石碾子旁,分享着这点点暖意。晒谷场的地面被太阳晒得温热,我们赤脚踩在上面,暖意从脚底往上涌,驱散了寒气。<br> “阿三,你这家伙又偷吃家里的红薯了,小心回去被骂!”阿二咧着嘴笑道。阿三却不以为然:“怕什么,有你们在,我妈才不会骂我呢。”二丫也跟着附和:“就是,我们可都帮你作证哦!”大家嘻嘻哈哈的笑声回荡在晒谷场。<br> 阿二最是调皮,总爱趁人说话时突然挠对方的脚心,惹得大家咯咯笑作一团,笑声像一串串银铃,在阳光里荡开,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与笑声交织,仿佛连天空也热闹了起来。阿花则喜欢用稻草编小玩意儿,她手指灵巧,编出的稻草蚂蚱活灵活现,翅膀还能微微颤动,我们争着要她教,她便故作神秘,非得让我们先猜她藏在背后的新编的是什么。猜错了的,就得被罚去追最远的那个稻草人,晒谷场里顿时人影乱窜,追逐的身影在阳光下跳跃,像一群雀跃的麻雀,扬起的尘土在光柱中纷飞,如撒落的金粉。<br> 有时,我们会玩“捉影子”的游戏。阳光斜照时,每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被施了魔法的巨人。谁要是踩到别人的影子,谁就赢了。于是晒谷场上人影交错,我们撒开脚丫子乱跑,边跑边喊:“踩到啦!踩到啦!”欢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连太阳仿佛也笑得眯起了眼。玩累了,便瘫坐在草垛旁,仰着头看天上的云被阳光镀成金边。云絮悠悠地飘过,阿三总会指着云朵说:“瞧,那朵云像不像灶膛里蹦出来的火星子?”大家便笑他馋,可他早已偷偷啃完了红薯,满嘴焦黑,逗得我们笑得更欢了。笑声中,阿花忽然从草垛里变出一只新编的稻草蝴蝶,翅膀上还粘着几粒野菊花的碎瓣,阳光穿过花瓣的缝隙,在蝴蝶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美得让人屏息。 那时的阳光,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贵。它不似春日那般轻浮,也不似夏日那般炽烈,更不似秋日裹着清寂的怅然,它是一种沉静的、含蓄的暖,像老友的低语,像岁月的回眸。它照在屋前的青石板上,石板上的苔藓被晒得微微蜷缩,仿佛也贪恋这暖意;照在屋后光秃的柿子树上,枝桠交错成古老的符咒,将阳光筛成斑驳的碎金;照在村口那口老井的辘轳上,铁链在阳光下泛着锈红的光,吱呀声里,水桶坠入井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搅碎了井底倒映的蓝天。阳光也照在我幼小的心上,留下了一道道无法磨灭的印记——那是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是父亲劈柴时脊背上沁出的汗珠,是伙伴们追逐时扬起的衣角,是晒谷场上永远晒不干的欢笑。 如今,年近花甲,我住在小镇上,屋里有空调,有热水器,生活早已今非昔比。可每当初冬的阳光洒落,我仍会不自觉地走出屋子,站在阳台上,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地晒太阳。风依旧清冷,但阳光依旧温柔。我闭上眼,仿佛又看见那个在山乡晒谷场上张开双臂的小男孩,听见柴火噼啪的声响,闻到红薯在火堆中烤熟的香气,还有伙伴们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回荡。那些笑声里,藏着晒谷场上的尘埃,藏着稻草的清香,藏着冬日里最朴素的欢喜,像一粒粒被阳光晒透的种子,在记忆深处生根发芽。现代生活的便捷虽然带来了舒适,却少了些许那份质朴和纯真。每当此刻,我总会思考,是否还能在忙碌的生活中找回那份简单的幸福。<br> 岁月如流,带走了青春,也带走了许多记忆,可那冬日里的暖阳,却始终未曾离去。它藏在记忆的深处,藏在每一次阳光洒落的瞬间,提醒我:无论生活如何变迁,总有一些温暖,源自最朴素的时光,源自最简单的守望,源自那些与伙伴们追逐嬉闹的午后。初冬的阳光,依旧如昔。它不声不响,却足以融化整个冬天的寒凉。而我,愿做那个永远在阳光下伫立的人,守着记忆,也守着心底那一抹不灭的暖,那暖里,有灶火,有红薯香,有稻草蚂蚱,还有伙伴们跑过晒谷场时扬起的金色尘埃。这些尘埃,在时光里沉淀,最终凝成了生命中最澄澈的琥珀,封存着永不褪色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