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字|丁玉明 照片|海礁摄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57、158、159……”杨跟羊下巴抵在冰冷的沙滩上,压着喉音喊:“再来一个就破纪录,加油一一老屁!”</p><p class="ql-block"> 冬季大练兵已经进行到射击预习阶段,月底守备区要组织实弹考核。这些天,战士们整日卧在沙滩上练瞄准,冰凉的沙石“烙”得肚皮抽搐,引起肠道功能紊乱,先是肚子咕噜响,接着响屁就一串接一串,整个北海靶场飘着浓浓的“烟火气”。三班副因为屁多、声大,大家都叫他“老屁”。</p><p class="ql-block"> 昨夜西北风刮了一宿,今天又赶上农历大寒,靶场的风跟刀子似的。“练三九胜三九”的标语牌被吹得东倒西歪,海蓬花的枝桠裹着层厚冰壳,一碰就碎成渣。连长领着先跑了两圈预热,等趴下沙滩,肚子又开始咕噜。这会儿杨跟羊正趴在地上给副班长数屁。</p><p class="ql-block"> “别数了。”老屁往杨跟羊那边挪了挪:“我就怕把小弟弟冻出毛病,回家结婚还等着用呢。听说美国大兵练卧射,先在地上铺好毛毯才爬下。”</p><p class="ql-block"> “靠!他们是资产阶级老爷兵,怕苦怕累更怕死!”杨跟羊声音刚要拔高又压了下去,“朝鲜战场他们吃穿比我们好,武器更不用说了,不照样被我们打回三八线。”</p><p class="ql-block"> “可老美的后勤保障就是强啊……”老屁扒拉一下沙子,“人家部队开到哪,牛肉面包咖啡火腿肠就跟到那,咖啡还冒着热气,夏天有单兵空调,冬天有羽绒睡袋……”,</p><p class="ql-block"> “不仅如此……”旁边的毛一兵出身革军家庭,他总习惯在别人聊得差不多时补这么一句,俨然一副权威人士派头。他抬头扫视了四周,才凑过来压低声音:“连金发女郎都配备到位,军营里不但有军人俱乐部,甚至还有慰安所……”</p><p class="ql-block"> “慰安所?解决什么问题的。”杨跟羊追问。</p><p class="ql-block"> “ 解决鸡巴问题。”老屁扭头怼了一句,可刚转回头,一双打理干干净净的大头鞋塞满了他的眼眶。</p><p class="ql-block"> 是指导员。不知啥时候己经站在这儿的。</p><p class="ql-block"> “别乱讲话,认真训练。”指导员两手抖了抖大衣领子,转身走了。</p><p class="ql-block"> 指导员是个爱干净的人。别人的大头鞋早被冰雪泥浆造的不像样子,而他那双却总是保持干干净净的。他曾是全守备区最年轻的指导员,按储备优秀干部培养,工作年年受表彰,职务却总也上不去。领导总是拍拍他肩膀:“小杨啊,沉住气,年轻干部在基层多锻炼几年有好处。”这拍拍打打几年过去,他成了全守备区最“老”的指导员。</p><p class="ql-block"> 后来结了婚,夫妻分居两地,牵挂也就多。他爱人在城里一所小学当美术老师。她教孩子们画太阳,自己却带着两个女儿住在见不着阳光的简易房里,还得照顾多病的婆婆。今年她上岛休暑假,原本水灵灵的滨城姑娘,脸色变得灰土土的,不到四十岁头发就白了一半,医生说是过度操劳,更年期提前。指导员每年休两次假,每次二十天,那是他全年仅有的“暖”,格外珍惜。结果是每次休假,他都得往男科医院跑几趟,医生说:“旱就旱个死,涝就涝个死,功能怎能不紊乱。”</p><p class="ql-block"> 指导员写的转业申请,摞起来有大头鞋跟那么厚。</p><p class="ql-block"> 时间久了,他有些麻木。工作不前不后,开会坐角落,训练时跟着遛边,有人私下叫他“撞钟”指导员。只有连长偶尔会体贴一句:“老领导,您真不容易啊。”他就抬手拍拍自己曾经带过的兵,笑笑,啥也没说。</p><p class="ql-block"> 训练间隙战士们在沙滩上疯狂地踢足球,指导员站在一座礁石上,望着灰蒙蒙的海面,心中仿佛塞满了冻土,妻子来信说大女儿的画在市里得了奖,画的是《穿军装的爸爸》。他想象不出自己20天的影子,在女儿心中能烙下什么印象。此刻,海风已经吹湿了他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海对面的那座城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指导员大头鞋从老屁视野里消失,几个人又往一块儿凑了凑。老屁眼睛诡秘地转了转:“你们猜指导员这会儿去哪了?”</p><p class="ql-block"> “去哪?”</p><p class="ql-block"> “左前方100米处。”</p><p class="ql-block"> “那不就是北海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嘛。”杨跟羊撇撇嘴。</p><p class="ql-block"> “对喽!”老屁的脸色变得难看,“大队部里有个卫生站,卫生站里有个赤脚医生叫海花——关键是她长得太漂亮了!那个漂亮劲儿……”他说着,把脸狠狠摔在沙滩上。</p><p class="ql-block"> “漂亮又咋?”毛一兵问。</p><p class="ql-block"> “要能娶这么个媳妇,我这辈子就算值了!”老屁抬起头,脸上沾满沙子,毛一兵又一把将他按下。</p><p class="ql-block"> “驻岛部队干部战士一律不许在岛上找对象,你不知道?”毛一兵知道的就是多,“这是部队刚上岛时,国务院和总政治部联合发的红头文件!”毛一兵声音里透着权威。</p><p class="ql-block"> “大不了复员回家!”</p><p class="ql-block"> “复员?”毛一兵掰着手指头,“党票得撕、军籍得开,你一辈子就毁了。再说,海花也没你说的那么漂亮。”毛一兵捂着嘴笑着说,“你这是从军三年,老母猪赛貂蝉。”</p><p class="ql-block"> 这番话把老屁气的,连着放了三个闷屁。</p><p class="ql-block"> 其实老屁日思夜想的海花,长相确实平平,远没他吹的那么漂亮。靶场离大队部就百十来米,自从射击预习开始,指导员就隔三差五往卫生站跑——那儿就海花一个人,生着个炭火盆,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海花会煮点姜茶,两人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喝茶聊天。指导员讲城里的姑娘小伙如何时髦,讲工农兵大街如何繁华,讲老虎滩公园为啥没老虎,讲上下班青工们挤有轨电车的趣事,讲老毛子海员喝醉了在斯大林广场耍酒疯……海花就讲海岛的风、海岛的潮、海岛的姑娘找对象,讲表姐嫁给个复员兵跑到大兴岭后悔死了,讲家里的老花猫会帮她暖脚,还有她手上的冻疮每年冬天都犯,疼得整夜睡不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指导员穿着大衣推开卫生站的门,看见海花正低头揭手背上的纱布。“指导员来了,你先坐。”海花头也没抬。</p><p class="ql-block"> 她露出来的手背肿得发亮,冻疮破了,脓水混着血渗出来,疼得她直咧嘴。指导员脑子一热,双手伸了过去:“怎么冻成这样?我看看。”</p><p class="ql-block"> 就在他的手指将要碰到海花手背但还没碰到的那一瞬间,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咳嗽,一个人影晃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海花像触电似的,猛地把手抽回来,脸“唰”地白了。她往窗外瞅了一眼,回过头看着指导员,然后又往窗外瞅了一眼,回头再看看指导员,这时候海花的眼泪就一下子涌了出来,抓起桌上的药箱就往外跑。跑过靶场时,风把她的哭声吹得零零散散,谁也不知刚刚发生的故事。海花跑回家就一头扑在爹怀里哭,说指导员欺负了她、说是被人看见了、说她没法见人了。</p><p class="ql-block"> 海花爹是大队支书,政策观念相当强。当天下午就揣着写好的“材料”,去了守备区政治部。</p><p class="ql-block"> 无须更多的解释——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炭火盆烧得正旺,暖得让人发躁,足以让荷尔蒙飙升。一个四十岁男人和一个大姑娘粘在一起,那是什么故事都可能发生的。</p><p class="ql-block"> 大寒的傍晚天黑得早,还飘起了雪花。吉普车的车灯刺破暮色,急匆匆停在连部门前。战士们好久没见吉普车,都抻着脖子望,车窗玻璃上的冰花,亮晶晶的真好看。</p><p class="ql-block"> 指导员被吉普车拉走,去守备区机关接受审查。</p><p class="ql-block"> 没用几天,处理结果就下来了:党内警告处分,同步安排转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大寒已去,但雪还在。靶场上的冻土得等开春才能化,可没人知道,指导员心里的那片冻土什么时候才能融化。也没人知道,那天指导员的大衣兜里,揣着给海花从城里捎来的冻疮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于大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