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月诗词选读（二）

故乡的云

11、《关山月》

唐·李白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白话译文】

一轮明月从祁连山升起，穿行在苍茫的云海之间。

浩荡的长风吹越几万里，吹过将士驻守的玉门关。

当年汉兵直指白登山道，吐蕃觊觎青海大片河山。

这里就是历代征战之地，出征将士很少能够生还，

戍守兵士远望边城景象，思归家乡不禁满面愁容。

此时将士的妻子在高楼，哀叹何时能见远方亲人。

【创作背景】

李白看见征战的场景，因此他感叹唐朝国力强盛，但边尘未曾肃清过。此诗就是在叹息征战之士的苦辛和后方思妇的愁苦时所作。

【赏析】

《关山月》是李白借乐府古题抒写的战争悲歌，以明月为镜照见征戍之苦，在浩瀚时空中展现对人类命运的深切悲悯。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起笔破空而来，将明月置于西域天山之巅，突破“月出东海”的传统意象。“苍茫云海”构成混沌未开的宇宙背景，开篇即营造出洪荒辽阔的意境。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拟长风为历史信使，“几万里”极写空间跨度，“吹度”赋予风穿越时空的意志力。玉门关作为边塞象征，在长风明月映照下成为连接胡汉的悲壮地标。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缩千年战史于两句：“白登之围”忆汉高祖被困旧事，“青海湾”写吐蕃窥伺之患。“下”与“窥”两个动词，揭示战争攻守交替的永恒循环。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十字如墓碑铭文，用最直白的语言道尽战争残酷。“由来”将时间纵深拉长，使个体悲剧成为历史长河中的永恒宿命。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镜头转向戍边士卒特写，“望”字凝聚乡关之思，“苦颜”写尽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时空跳转至故乡闺阁，思妇叹息与戍客苦颜隔空呼应。“未应闲”三字将个体叹息扩展为无数家庭的共同悲音。

诗学创新：

1. 时空架构：从天山到玉门关（空间），从汉朝到当下（时间），构建纵横万里的史诗格局。

2. 双线叙事：边关戍客与高楼思妇的平行蒙太奇，开创“两地相思同一月”的抒情模式。

3. 意象重构：将乐府旧题中的闺怨题材，升华为对人类战争命运的终极关怀。

历史纵深：

· 延续《诗经·采薇》的征戍悲情，但更显宇宙意识。

· 较之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时空浓缩，李白更注重空间维度的无限拓展。

这轮照耀天山的明月，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边塞月，更是哲学意义上的永恒之月。它在苍茫云海间见证着：无论时代如何更迭，人类对和平的渴望始终如月光般清澈，对战争的诅咒始终如天山般沉重。

12、《月下独酌·其一》

唐·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白话译文】

花丛中摆下一壶好酒，无相知作陪独自酌饮。

举杯邀请明月来共饮，加自己身影正好三人。

月亮本来就不懂饮酒，影子徒然在身前身后。

暂且以明月影子相伴，趁此春宵要及时行乐。

我唱歌月亮徘徊不定，我起舞影子飘前飘后。

清醒时我们共同欢乐，酒醉以后各奔东西。

但愿能永远尽情漫游，在茫茫的天河中相见。

【创作背景】

这首诗约作于唐玄宗天宝三载（744），时李白在长安，正处于官场失意之时。此诗题下，两宋本、缪本俱注“长安”二字，意谓这四首诗作于长安。当时李白政治理想不能实现，心情是孤寂苦闷的。但他面对黑暗现实，没有沉沦，没有同流合污，而是追求自由，向往光明，因有此作。

【赏析】

《月下独酌·其一》是李白孤独与超越的巅峰之作，在绝对的孤寂中开辟出浩瀚的精神宇宙。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开篇设置绝美而孤独的场景：繁花与美酒的反衬，更凸显“无相亲”的极致寂寞。“独酌”二字如定音锤，奠定全诗矛盾基调——在热闹春光中咀嚼孤独。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石破天惊之笔！将无形孤寂化为具象宴饮，完成从现实到超现实的诗意飞跃。“邀”字尽显主动征服孤独的豪情，“三人”的数学悖论暗含庄周齐物观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理性回归揭破虚幻：明月不懂饮酒，影子空随形骸。“既”“徒”的转折中藏着深刻清醒，在狂欢假面下露出孤独底色。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以“暂伴”化解永恒孤独，借“及春”申明生命意识。存在主义式的抉择：明知陪伴虚幻，仍要主动创造意义。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进入天人共舞的迷狂境界：“月徘徊”写宇宙应和，“影零乱”状生命酣畅，两组动词使静止的月影具有生命律动，建构出动态的诗意宇宙。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道破欢乐的暂时性：“同交欢”与“各分散”构成存在悖论。暗用《庄子·渔父》“饮酒则欢乐”的哲学，揭示生命本质的孤寂。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在最高维度上解决矛盾：与“无情”的明月结游，恰是最永恒的相伴。“云汉”意象将空间提升至银河维度，实现精神对尘世孤独的终极超越。

哲学突破：

1. 孤独辩证法：通过“独-三-各-永”的螺旋上升，完成“承认孤独-创造陪伴-超越孤独”的精神历程。

2. 存在主义先声：比萨特早千年揭示“存在先于本质”，在虚无中主动创造价值。

3. 宇宙人格：将自我膨胀为与日月同游的宇宙存在，开创盛唐特有的生命气象。

较之《把酒问月》的宇宙叩问，此诗更注重个体生命体验；相较于《关山月》的历史悲悯，这里展现的是灵魂的自我救赎。这轮明月不再是被追问的客体，而是被邀请的共醉者——中国诗歌史上，从未有孤独被演绎得如此辉煌，如此盛大。

13、《峨眉山月歌》

唐·李白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白话译文】

高峻的峨眉山前，悬挂着半轮秋月。流动的平羌江上，倒映着晶亮月影。

夜间乘船出发，离开清溪直奔三峡。想你却难相见，恋恋不舍去向渝州。

【创作背景】

此诗是李白初离蜀地时的作品，大约作于唐玄宗开元十二年（724）秋天。当时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在离开蜀中赴长江中下游的舟行途中，写下此诗。峨眉山是蜀中大山，也是蜀地的代称。李白是蜀人，因此峨眉山月也就是故园之月。

【赏析】

《峨眉山月歌》是李白出蜀时书写的一幅山水月行图，在四句诗中完成空间的三次跳跃，将离思融入江流月影的永恒律动。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起笔聚焦“半轮秋月”，以不圆之月暗喻别离，“秋”字点染清冷氛围。“影入江流”使静态月光具有动态轨迹，山月与江水瞬间建立诗意联结。平羌江（今青衣江）作为实际地理坐标，被月光转化为抒情载体。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连续出现五个地名（峨眉、平羌、清溪、三峡、渝州），却无堆砌之感，反显舟行迅疾。“思君”的“君”既可指友人也可指山月，物我交融间离思已浸透千山万水。“不见”与首句“半轮”呼应，月缺人别双重怅惘在江流中绵延不绝。

艺术独创：

1. 时空压缩：28字跨越千里行程，以月光为线索串联起出蜀路线图。

2. 地名人诗：打破传统诗歌避忌地名的约束，让真实地理成为抒情骨骼。

3. 流动视角：从峨眉山巅到平羌江面，从清溪驿口到三峡险滩，形成电影蒙太奇式镜头组接。

情感结构：

· 表面写舟行迅疾，实则暗含对故土渐行渐远的复杂心绪。

· 山月从“影入”到“不见”，完成从具象到象征的升华，成为永恒乡愁的化身。

较之《月下独酌》的恣肆狂放，此诗如一幅水墨小品，在空灵中见深情；相较于《关山月》的恢弘悲壮，这里的月影更多几分青春远游的怅惘。这半轮秋月照耀着所有即将展开的人生旅程，成为中国文化中“出发”与“回望”的永恒意象。

14、《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唐·王建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白话译文】

庭院地面雪白树上栖息着乌鸦，秋露点点无声打湿了院中桂花。

今夜明月当空世间人人都仰望，不知道这秋日情思可落到谁家？

【创作背景】

此诗是诗人在中秋佳节与朋友相聚时所作。诗题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可见是寄给友人杜郎中的。诗题下原注：“时会琴客”，说明中秋佳节良友相聚，并非独吟，此诗写成当夜，也可能曾配合琴曲演唱。

【赏析】

《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是王建笔下的一阕秋思夜曲，在银辉浸染的静寂中，将个体情思升华为人类共通的永恒怅惘。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地白”二字写月华如水，承袭谢庄《月赋》“素月流天”之境，视觉上营造银辉漫溢的幻感。“树栖鸦”以动衬静，鸟雀归巢反衬人之不寐，暗含《短歌行》月明星稀的孤寂基因。“冷露无声”将寒露拟作暗夜精灵，“湿桂花”令嗅觉通于触觉，幽香在湿润中愈发清冷。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视角从私人庭院陡然拓展至天下人间，“人尽望”三字道破明月作为永恒情感载体的本质。“不知”以设问收束，看似推诞不定，实则将自身秋思深藏于普遍性中，怅惘因此更具穿透力。“落”字极妙，赋予秋思重量与方向，似漫天月华皆凝为具体愁绪洒向人间。

艺术造境：

1. 通感交响：地白（视觉）、栖鸦（听觉）、冷露（触觉）、桂香（嗅觉）编织成立体诗网。

2. 时空张力：中庭有限空间与“人尽望”的无限空间形成辐射式结构。

3. 情感经济学：通过“不知落谁家”的含蓄表达，实现个人情感与普世情怀的等价兑换。

文化坐标：

· 承张九龄“天涯共此时”的宇宙意识，但更侧重集体情感中的个体迷茫。

· 启苏轼“千里共婵娟”的豁达，此处仍停留在温婉的怅惘阶段。

较之李白“举杯邀明月”的恣肆，此诗展现中唐的含蓄内敛；相较于杜甫“月是故乡明”的沉痛，这里更多是轻盈的忧伤。王建以太医身份写的这封月夜书简，恰似一味温润的药引，千年后仍能催发所有望月者心中那片温柔的秋思。

15、《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白话译文】

把小船停靠在烟雾迷蒙的小洲，日暮时分新愁又涌上客子心头。

旷野无边无际远天比树还低沉，江水清清明月来和人相亲相近。

【创作背景】

孟浩然于唐玄宗开元年间离乡赴洛阳，再漫游吴越，借以排遣仕途失意的悲愤。《宿建德江》当作于作者漫游吴越时，与《问舟子》是同一时期的作品。

【赏析】

《宿建德江》是孟浩然笔下的一帧水墨羁旅图，在空濛江景中勾勒出天涯孤客的微妙心绪。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移舟”见行旅辗转，“烟渚”绘暮霭迷离，起笔即笼罩在流动的朦胧中。“日暮”双重意蕴：既指自然时辰，亦喻人生晚境（时孟浩然科场失意漫游吴越）。“客愁新”妙在“新”字——非陈年积郁，而是随暮色 freshly 弥漫的愁绪，如烟渚般难以驱散。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前句写远望：原野愈空旷，天空愈显低垂，竟似低于树梢，在视觉错位中营造压迫感。后句写近观：江水澄澈使月影触手可及，“近人”二字将无情之物化作温情陪伴。两组对仗构成精神辩证法：天地辽阔反衬孤独，明月亲近又予慰藉，在张力中达成永恒平衡。

艺术境界：

1. 空间诗学：通过“野旷-天低”的垂直压缩与“江清-月近”的心理拉近，重构宇宙空间秩序。

2. 墨色调配：烟渚的灰朦、暮色的昏黄、江月的皓白，宛如王维水墨画的诗意呈现。

3. 情感矢量：客愁随暮色扩散（离心），明月向心灵靠近（向心），形成情感磁场。

哲学意蕴：

· 暗合“天地者万物之逆旅”的宇宙观，孤舟成为人类存在状态的象征。

· “月近人”对“天低树”的修正，揭示人于苍茫中寻求精神依托的本能。

较之王建“不知秋思落谁家”的集体怅惘，孟浩然更专注个体与宇宙的刹那对话；相较于李白“对影成三人”的主动造境，这里是与自然的不期而遇。这轮江月之所以“近人”，正因它映照着所有漂泊者寻找精神故乡的永恒旅程——在浩瀚天地的挤压下，那寸清辉便成了灵魂的栖息之地。

16、《寄人》

唐·张泌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白话译文】

别后思念深深，经常梦到你家。院中风景依旧，小廊曲阑仍在。

再也不见倩影，令人魂牵梦绕，只有明月多情，遍照片片落花。

【创作背景】

清人李良年《词坛纪事》云：“张泌仕南唐为内史舍人。初与邻女浣衣相善，作《江神子》词……后经年不复相见，张夜梦之，写七绝云云。”根据这条资料以及从这首诗深情婉转的内容来看，诗人张泌曾与一女子相爱，后来却彼此分手了。然而诗人对她始终没有忘怀。但在封建礼教的阻隔下，不能直截痛快地倾吐衷肠，只好借用诗的形式，曲折而又隐约地加以表达，希望她能够了解自己。这也是此诗以“寄人”为题的原因。

【赏析】

《寄人》是张泌笔下的一阕月光情笺，以梦境为舟、回廊为径，在春庭落花间寄托永不凋零的相思。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别梦依依”开篇定调：梦魂牵绕的不仅是故地，更是往昔温情。“谢家”借东晋谢氏家族喻指所寄之人家，含蓄典雅。“小廊回合曲阑斜”以建筑空间写情感迷宫：回环走廊象征往事曲折，斜倚阑干暗示等待姿态，七个字凝固了往昔相依的时空片段。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视角从梦境切换现实：春庭寂寥，唯月多情。“只有”二字力重千钧，道尽人间情浅天心独怜的憾恨。“照落花”三重意蕴：点明暮春时节，暗示红颜易老，见证未酬深情。月光为凋零之美镀上永恒光辉。

艺术独创：

1. 时空叠印：梦境中的回廊（往昔）与现实的春庭（当下）通过月光达成诗意联结。

2. 旁观诗学：以明月为冷眼见证者，在“人无情”与“月多情”的反衬中深化悲剧感。

3. 意象密码：回合曲阑=往昔缠绵，春庭月=永恒见证，落花=逝去爱情，构建精密的象征系统。

情感结构：

· 从“别梦”的主动追寻，到“只有”的被动发现，完成希望至幻灭的心路历程。

· 月光在落花上的停留，恰似诗人对旧情的执著守望，无望中绽放凄美。

较之孟浩然“江清月近人”的自然慰藉，此诗中的月是冷冽的清醒剂；相较于王建“秋思落谁家”的普遍怅惘，这里聚焦于不可复得的特定爱情。张泌以建筑师般的精确描绘记忆迷宫，让千年后的我们依然能在斜阑碎影间，窥见那轮为所有离别者默哀的春庭月。

17、《泊秦淮》

唐·杜牧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白话译文】

迷离月色和轻烟笼罩寒水和白沙，夜晚船泊在秦淮靠近岸上的酒家。

卖唱的歌女不懂什么叫亡国之恨，隔着江水仍在高唱着玉树后庭花。

【创作背景】

六朝古都金陵的秦淮河两岸历来是达官贵人们享乐游宴的场所，“秦淮”也逐渐成为奢靡生活的代称。杜牧夜泊于此，眼见灯红酒绿，耳闻淫歌艳曲，触景生情，又想到唐朝国势日衰，当权者昏庸荒淫，便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泊秦淮》。

【赏析】

《泊秦淮》是杜牧夜泊金陵时写下的一曲历史悲歌，在迷离月色中交织着末世忧思，以秦淮风月折射家国命运。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连用两个“笼”字，将烟、月、水、沙融为朦胧整体，秦淮河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寒水”暗含时代寒意，“近酒家”为后文商女歌声埋下伏笔，空间转换自然不着痕迹。这两句诗内部对仗工巧：烟对月，水对沙，形成上下映照的视觉美感。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笔锋陡转，以“不知”故作轻松，实则字字沉痛。《后庭花》即陈后主亡国之曲《玉树后庭花》。“隔江”二字极具历史纵深感：既是地理的秦淮两岸，更是时空的盛唐与晚唐。“犹唱”如警钟长鸣，暗示历史悲剧正在重演，将讽刺锋芒指向醉生梦死的统治阶层。

艺术造境：

1. 双重隐喻：表面写商女无知，实则讽当政者麻木；看似责歌女轻浮，实叹文人无力。

2. 声色交织：朦胧视觉（烟月）与靡靡听觉（歌声）共同构筑末世氛围。

3. 时空折叠：陈朝灭亡（历史）、当下宴乐（现实）、未来忧患（预言）在三重时间中共振。

历史洞察：

· 延续刘禹锡《台城》“万户千门成野草”的兴亡之叹，但更侧重精神沉沦。

· 开创“借商女讽世”的书写范式，后世王安石《桂枝香》等皆受其影响。

较之张泌《寄人》的个人情殇，此诗承载着士大夫的集体焦虑；相较于李白《关山月》的边塞悲壮，这里更多是繁华深处的精神荒寒。这缕穿越晚唐的月光，至今仍照在每代人的精神秦淮河上——当我们在盛世欢歌中突然听见这首《泊秦淮》，便是历史在敲响警世钟。

18、《琵琶行》（节选）

唐·白居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白话译文】

在一个夜晚我到浔阳江边送客，秋风吹动枫叶和荻花响声瑟瑟。

主人和客人一起下马走上了船，端杯要饮酒却没有助兴的管弦。

闷闷地喝醉酒便待凄伤地分别，临别只见茫茫江水浸映着明月。

忽听得江面上传来琵琶清脆声，主人忘却归去客人也不想出发。

【创作背景】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六月，唐朝藩镇势力派刺客在长安街头刺死了宰相武元衡，刺伤了御史中丞裴度，朝野大哗，藩镇势力又进一步提出要求罢免裴度，以安藩镇“反侧”之心。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有“擅越职分”之嫌，而且平素多作讽喻诗，得罪了朝中权贵，于是被贬为江州司马。司马是刺史的助手，在中唐时期多专门安置“犯罪”官员，属于变相发配。这件事对白居易影响很大，是他思想变化的转折点，从此他早期的斗争锐气逐渐消磨，消极情绪日渐增多。元和十一年（816）秋天，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别客人，偶遇一位弹琵琶的长安歌妓，便用为题材，创作了叙事长诗《琵琶行》。

【赏析】

《琵琶行》节选是白居易在浔阳江头捕捉的永恒瞬间，将离别的怅惘与艺术的奇迹交织成盛唐转衰的凄美注脚。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起笔交代时空坐标，“浔阳江”作为长江意象分支，自带迁客骚人的文化记忆。“枫叶荻花”并列，红白色彩在夜色中消融，唯余“瑟瑟”之声通感秋意，声象中已透寒意。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下马”与“在船”构成陆地与水域的告别，暗示人生轨迹的分岔。“无管弦”三字埋下伏笔，音乐缺失造成的寂寥，正为琵琶仙乐的登场蓄势。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惨”字刺目，道出强颜欢笑的宴饮本质，酒液无法稀释的离愁在此爆发。“江浸月”妙绝：月影在江水中破碎荡漾，犹如被离情浸透的内心映像。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忽闻”如闪电划破沉闷，水上飘来的乐声具有改变物理时间的魔力。“忘归”与“不发”的并列，展现艺术超越现实的力量，冻结了原本必然的离别。

叙事艺术：

1. 氛围营造：从视觉（枫荻）到听觉（瑟瑟），从动作（下马举酒）到心理（惨将别），多层渲染离愁。

2. 转折设计：在“无管弦”的铺垫后，让琵琶声如神启般降临，形成戏剧性反差。

3. 时空凝固：用“江浸月”的静帧画面，与突然响起的动态乐声构成诗意张力。

历史语境：

· 作于江州司马任上，看似写偶遇琵琶女，实为自身迁谪之痛的镜像投射。

· 继承《长恨歌》的感伤传统，但将帝王爱情转为文人艺伎的共情，标志新乐府运动的深化。

这浸着月色的浔阳江水，后来流成了中国文学中最绵长的艺术河流——当现实中的离别被艺术瞬间救赎，每一个在人生逆旅中听到琵琶声的耳朵，都成为了白居易的知音。

19、《鸟鸣涧》

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白话译文】

很少有人活动，只有桂花无声地飘落，夜里一片静谧，春日的山谷寂寂空空。

明月升起光辉照耀惊动了山中栖鸟，不时地高飞鸣叫在这春天的溪涧中。

【创作背景】

王维的《鸟鸣涧》当作于开元（唐玄宗年号，713—741）年间游历江南之时，其背景是安定统一的盛唐社会。此诗是王维题友人皇甫岳所居的云溪别墅所写的组诗《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的第一首，是诗人寓居在今绍兴县东南五云溪（即若耶溪）的作品。

【赏析】

《鸟鸣涧》是王维禅意山水诗的典范之作，以极简笔触勾勒出静极生动的宇宙律动，在微观瞬间中捕捉永恒的天机。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人闲”始启禅境：唯有心闲方能感知桂花飘落的细微动态，心灵敏感度与自然微妙处同频共振。“夜静”承续空寂：“春山空”非指万物缺失，而是去除执念后呈现的本真状态，暗合佛家“色即是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明月跃出竟“惊”宿鸟，赋予光影以生命动能，打破前句绝对静谧。“时鸣”二字妙绝：非持续喧噪，而是偶尔啼鸣，反而加倍衬出山涧幽深，深得“鸟鸣山更幽”的辩证哲理。

艺术禅机：

1. 动静相生：桂花落、月出、鸟鸣系列动态，恰成为衡量“闲”、“静”、“空”的感官尺规。

2. 感知革命：从宏大山河转向细微瞬间——桂花落地的重量、月光惊鸟的力度，开创“微观禅意”新境。

3. 时空凝结：将春夜山涧压缩为桂花飘落至鸟鸣响起的刹那，使瞬间具足永恒。

诗学比较：

· 较之《山居秋暝》的田园烟火气，此诗更显纯粹空灵。

· 与李白“明月出天山”的壮阔相比，王维的月出是轻灵禅悟。

· 和张继《枫桥夜泊》的客愁钟声对应，此处鸟鸣是天籁自娱。

这四句诗如一组禅宗公案：人闲如何？桂花自落。夜静如何？春山本空。月出如何？惊鸟时鸣。在看似矛盾的表述中，揭示出宇宙间动静不二的终极真相——唯有心镜澄明者，能听见寂静最深处的天籁和鸣。

20、《望月有感》

唐·白居易

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白话译文】

由于河南地区经历战乱，关内又遭遇饥荒，我的兄弟们都各自离散，漂泊在不同的地方。于是望着明月有感而发，姑且写下自己的情怀，寄给浮梁的大哥、於潜的七哥、乌江的十五哥，同时也给符离和下邽的弟妹们看。

时势艰难灾荒年，家业空空荡荡；兄弟们漂泊流浪，各自奔走西东。

战乱过后田园荒芜寥落，亲人们在颠沛流离的道路中失散。

如同离群的孤雁只能顾影自怜，又似秋天的蓬草被风吹散，离开了根部四处漂泊。

我们一起望着明月，应该都会伤心落泪，在这一夜，我们五处分离的人思乡之心是相同的。

【创作背景】

此诗作于诗人遭遇安史之乱后，漂泊流离，思念家乡亲人的时候。白居易的家乡在河南，安史之乱发生后，他和兄弟们因为战乱被迫分离，流落在不同地方。这首诗是他对兄弟们的深切思念和对故乡的无限怀念。

【赏析】

《望月有感》是白居易以战乱为背景书写家族离散的血泪之作，在平实语言中饱含惊心动魄的时代悲剧力量。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开篇以“时难年荒”四字囊括时代浩劫，“世业空”写祖产尽失，奠定全诗沉痛基调。“各西东”三字如散点透视，瞬间展开兄弟星散的空间图谱。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颔联对仗工整而字字泣血，具象化呈现国破与家亡的因果关系。“干戈”直指战乱根源，“寥落”状家园破败之景，“流离”写亲人漂泊之态。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颈联以“千里孤雁”喻兄弟离散，以“九秋断蓬”写漂泊无依，双重比喻叠加出深度绝望。“分”、“散”二字如刀刻斧凿，将家族命运定格在永恒的分裂状态。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尾联借明月串联五地相思，“应垂泪”的虚拟语气，道出彼此牵挂却无力相援的悲凉。“五处同”以数字强化悲剧普遍性，使个人遭遇升华为时代缩影。

艺术突破：

1. 史诗维度：将家族史嵌入国史框架，实现“小家”与“大家”的命运同构。

2. 空间诗学：通过“西东-千里-五处”的空间扩展，构建出战乱时代的流民地理。

3. 明月意象：继承传统望月怀远主题，但赋予其战乱背景下的新悲剧内涵。

情感结构：

· 从“世业空”的物质困境，到“骨肉散”的人伦悲剧，最终升华为“乡心同”的精神共鸣。

· 在“雁-蓬”的漂泊意象与“月-泪”的凝聚意象间，形成撕裂与向往的情感张力。

较之王维《鸟鸣涧》的禅意空灵，此诗满载人间苦难；相较于杜甫《月夜忆舍弟》的沉郁顿挫，白居易以平易语言书写更深广的家族悲剧。这轮战火上的明月，照亮的不再是诗人的孤独书斋，而是整个中唐破碎的山河与千万流离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