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人道·棋道

老才臣

　　又到了星期一的下午，我照例去离退休活动中心下围棋。这是我退休后的保留节目，已经成为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俗话说“棋逢对手”，我的对手是老高，老高不高，精瘦，戴副眼镜，很像满腹韬略的军师。我们俩都不是好斗的性格，但一旦纹枰对坐，必要杀个难解难分，黑白子仿佛唤醒了热血里求胜的基因。我跟老高棋力相当，互有胜负，故能下到一起，而且一下就是三十年。

我从小喜欢下棋，那时下跳棋、军棋、象棋，下乡做知青时才学的围棋。乡下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起插队的同学有几位会下围棋，下雨的时候不出工，他们就下棋消闲。我在旁边观战，起初看得一头雾水，渐渐悟出了一些门道，然后斗胆下场对弈，边下边学，终成正果。下围棋是我下乡时的一个意外收获，无意得之，竟伴随了我的一生。

围棋起源于中国，已经有四千多年的历史。相传是尧发明了围棋，战国时的《世本》就有“尧造围棋，丹朱善之”的记载。据说尧的儿子丹朱性格顽劣，好勇斗狠，常常惹祸伤身。尧为了将他引上正道，发明了围棋，让丹朱在棋盘上作战，代替与人相争。果然，丹朱在智力游戏中学会了思考与自制；所以，东晋的《博物志》特别强调围棋的教化功能。

　　围棋在古代叫“弈”，《说文》：“弈，围棋也。”《论语·阳货》：“不有博弈者乎？”《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举棋不定，不胜其耦。”孔颖达疏：“棋者，所执之子。以子围而相杀，故谓之围棋。”“围棋”又有“手谈”“坐隐”“烂柯”“星阵”“乌鹭”等雅称，尽显文人之雅怀。

“琴棋书画”是古代文人的四门功课，类似京剧的“唱念做打”和相声的“说学逗唱”。四艺之中，抚琴、写字、绘画皆可一人为之，唯有下棋需要二人合作完成，既是手谈，也是交锋。

围棋完美地体现了东方的哲学思想，围棋棋盘共有纵横19道，形成361个交叉点，居中的交叉点称为“天元”，即道家的太极。围棋的黑白子象征阴阳，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相反相成，一局棋下罢，棋盘上的黑白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变幻莫测，精彩纷呈，体现了“道生万物”的哲理。围棋的规则至简而棋局多变，棋手仿佛要在浩瀚的宇宙布局，在宏观中拼微观，在不变中求万变，撒豆成兵，争城夺地，让人目不暇接。围棋号称“千古无重局”，即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局棋，体现了儒家“和而不同”的思想。

噫嘻！围棋“虽小道，亦有可观者焉”（《论语·子张》）。

　　千百年来，流传着许多围棋的故事与传说，讲的是下棋，褒贬的却是下棋的人。《孟子·告子》有一则“弈秋诲棋”的故事，弈秋是一位专业棋手，他教两个学生下棋，其中一位专心致志，另一位却心猿意马，结果“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

围棋是一种沉浸式游戏，它能让你进入超然忘我的境界，实现精神上的愉悦。任昉的《述异记》里有一个叫王质的棋迷，有一天他去石室山砍柴，碰到两位仙人下棋，他看得入了迷。一局棋战罢，他砍柴的斧柄竟然朽烂，原来山中一局棋、人世已百年。

《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樊城之战，关羽右臂被毒箭射中，华佗为他刮骨疗毒；手术过程中，“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可见关公之神勇。

唐丁用晦《芝田录》载，一日，东都留守吕元膺正与门人下棋，忽然接到紧急公文，要他立即处理。就在吕元膺批复之时，门人趁机偷换一子，吕看在眼里佯作不知，但第二天就把他打发了。后来吕元膺对子侄谈及此事，说“此人卑下，不可深交”。

《晋书·谢安传》载，淝水之战，东晋打败前秦。捷报传来，谢安正与客人下棋，客人问起战况如何，他淡淡回答：“孩子们打了个胜仗。”语气平静得仿佛高手赢棋，无须喜形于色。

下棋是游戏，也是修炼，它让人宠辱不惊、进退自若。

　　围棋的高光时刻是魏晋南北朝，从此围棋走上了职业化、专业化、普及化的发展道路。魏晋时期围棋已然成为最受欢迎的游艺活动，不仅士人乐此不疲，民间也广为流行。于是，围棋名家辈出，棋艺精进，并且出现了著名的棋谱——吴图。唐代诗人杜牧《重送绝句》提到了“吴图”：

绝艺如君天下少，

闲人似我世间无。

别后竹窗风雪夜，

一灯明暗覆吴图。

杜牧与友人经常在一起下棋，友人走后不免心生寂寞，只能一人打谱聊寄相思。

魏晋时期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都是围棋高手，南朝还设立了围棋的管理机构。当时棋士实行“九品制”，即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九级，是今天“九段制”的前身。

唐代围棋进一步普及，唐玄宗倡导围棋，并设立了“棋待诏”（专业棋手）一职，属翰林院。唐李肇《国史补》载，棋待诏王积薪在旅途中借宿一老妇家，熄灯后听隔壁老妇与儿媳对话，原来俩人要下盲棋。儿媳先说：“起东南九下一子。”老妇应道：“东五南十二放一子。”一共下了36手，老妇说：“你输了。”王积薪大惊，次日起身后忙向老妇请教。可见，当时围棋的普及，不亚于今天的街头牌局。

　　历代描写围棋的诗词不少，或表现文人的闲情逸致，或赞扬围棋的益智功能，其实，围棋最重要的是陶冶心性。围棋是智慧的体操，是精神的按摩，它能让人从从容容、游刃有余。苏轼在贬谪海南期间曾写过一首《观棋》，揭示了围棋的真谛，诗云：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

长松荫庭，风日清美。

我时独游，不逢一士。

谁欤棋者，户外屦二。

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纹枰坐对，谁究此味。

空钩意钓，岂在鲂鲤。

小儿近道，剥啄信指。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苏轼说到当年在庐山五老峰白鹤观的一段经历，他没有正面描写下棋的场面，而是通过门外的两双鞋和室内的落子声，表现环境的清幽和对弈的激烈。他虽然不会下棋，但从中悟出了“不为胜负所累”的人生哲理。“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下棋的乐趣在于过程，正如用空钩钓鱼，虽不得鱼，仍可享受垂钓的乐趣。小孩子下棋信手投子，这种随意率真的态度反而更近棋道，因为他追求的是精神的自适而非功利的目的。

就唠到这儿吧，老高正等得“闲敲棋子”呢。

乙巳 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