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酒瓶立在桌角,瓶身倒映出窗外的夜色与我四十九年的轮廓。窗外灯火零星,远处城市的喧嚣如同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唯有月光无声流淌,漫过窗棂,在桌面上投下一层薄薄的银霜。又是一轮本命年,墙上那幅十二生肖图早已褪色卷边,边缘泛起时光啃噬的痕迹,像一张被反复揉搓又摊开的宿命契约。图中那只属相兽,在经年累月的注视中似乎也疲态尽显,眼神黯淡,与我默然相望。我拧开瓶盖,琥珀色的液体倾泻入杯,那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仿佛岁月齿轮咬合的钝响,又像某道门在黑暗中缓缓合拢。</p><p class="ql-block">宿命是窖藏的老酒。它由时光蒸馏,用年轮发酵,在骨血深处默默陈化。十二载一轮回,每一次本命年的降临,都像重新启开一坛尘封的旧酿。那酒液初触舌尖,辛辣便直冲喉头——是那些未曾兑现的诺言在灼烧;而暗涌的回甘里,又沉淀着多少失之交臂的可能?岁月从不询问我们的意愿,它只是沉默地酝酿,把所有悲欢、挣扎、期待与失落,都压进这一瓮深不见底的陈酿之中。杯中光影摇曳,我望见自己——一个困在琥珀色牢笼里的囚徒,被无形的时间树脂一寸寸包裹,凝固成宿命标本。杯壁挂下的每一道酒痕,蜿蜒如生命线,都是命运之轮碾过时,留下的、无法擦拭的辙印。</p><p class="ql-block">独饮是孤独最深的仪式。没有举杯邀约,没有笑语相和,唯有心跳与酒液跌落杯底的节奏相应和。酒液滑入,喉间滚烫,四肢百骸却渐次冰凉。这冰与火的撕扯,恰如灵魂深处的困兽之斗,无声,却剧烈。也曾试图在喧嚣人潮中泅渡,声浪如潮却穿不透骨子里的寒;也曾向虚空伸出求援的手,抓到的只有更深的迷惘与虚空回响。原来孤独并非无人相伴,而是站在宿命的河心,深知自己只是一粒被洪流挟裹的沙,连沉浮都身不由己。酒入愁肠,化作无声的呐喊,撞在四壁,只震落心头的尘埃。这满室的空寂,是宿命慷慨赐予我的、最庞大的陪葬品。</p><p class="ql-block">回忆在醉意中渐次苏醒。四十九年的路途上,那些曾经鲜艳的梦想,如今已如墙上的生肖图一般褪色。少年的豪言壮语,青年的炽热追求,中年的沉静隐忍,皆被岁月浸染成模糊的暗调。酒液在杯中轻晃,仿佛还能照见旧日身影——那个在雨中奔跑的少年,那个在灯下伏案的青年,那个在人群中突然沉默下来的中年。他们一步步走来,最终汇成此刻这个独对孤灯、举杯欲饮的我。而酒,成了与过往自己对峙的唯一媒介,每一口都是与时间的短兵相接。</p><p class="ql-block">酒瓶渐空,如同沙漏将尽。醉眼朦胧中,瓶底残余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虚妄的光晕,像命运抛来的、最后一个飘忽的诱饵。指尖抚过瓶身,冰凉而光滑,仿佛触摸的是时间本身冷却后的表皮。宿命从未许诺坦途,它只是冷眼旁观,看我们在它的迷宫里跌撞,用孤独佐酒,咽下所有沉默的呐喊。杯底映出我摇晃的倒影——一个被岁月与酒精共同浸泡的灵魂,在宿命的琥珀里,持续着那场永无终结的、无声的沉降。窗外,夜色更浓,而我的杯中也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滴,悬在杯缘,欲坠不坠,如同迟迟不肯落幕的结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