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随笔之335 : 愿尔历尽荆棘

寄雨江南

昨天读美国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在儿子毕出典礼上告戒孩子的几句话，这大约是我读过最奇特的祝福了——不是祈愿一帆风顺，而是祈求坎坷与创伤。然而，在这看似冷酷的字句深处，我触摸到一种近乎悲悯的温度。 它说：希望你被不公正地对待。 是的，唯有当不公的刀刃真切地割过自己的皮肤，那种火辣辣的灼痛才会让“公正”从一个模糊的概念，变成血液里奔流的渴望。我们曾在书本上读到的正义，总像隔着玻璃观看的标本，端正却无生命。直到某一天，你成为那个被轻易牺牲的角色，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独自咀嚼那份屈辱——就在那个瞬间，公正不再是墙上的标语，它成了你灵魂的脊梁。从此，你不仅为自己，也愿为每一个无声者，挺直那根曾被压弯的脊梁。 它说：希望你遭受背叛。 信任是何等娇嫩的花，它只在安然无恙的心田盛开。我们总以为他人的忠诚是天经地义，直到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轻轻一推，脚下看似坚实的地面瞬间化为深渊。那种下坠的失重感，让你在往后的岁月里，终于懂得将每一份得到的忠诚都捧在掌心，视若珍宝。你明白了，忠诚并非义务，而是一种在看清你所有弱点后，依然选择留下的、勇敢的赠与。 它说：希望你感到孤独。 人群中的孤独，是世间最彻骨的寒冷。它像一件湿透的衣衫，紧贴着你的皮肤，在喧哗的笑语中，你独自发着抖。正是这颤抖，让你在日后每一个温暖的聚会里，能敏锐地察觉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同伴。你会走过去，不是为了驱散他的孤独——孤独是人生永恒的底色——而是为了告诉他，在这片广漠的黑暗里，我们至少可以互为星火。 它继续说下去，用那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希望你运气不佳，从而意识到机遇的作用。” 是啊，我们太容易将顺境中的果实归功于自己的耕耘，却忘了风调雨顺的恩赐。唯有当你在雨中久候，而那班决定命运的舟车偏偏与你擦肩而过时，你才会在捶胸顿足的懊恼中，对“偶然”生出真正的敬畏。你会懂得，自己的成功里藏着多少命运的馈赠，而他人的失败里，又可能仅仅是一次季风的转向。 “希望你的竞争对手在你失败时幸灾乐祸。” 这或许是所有祝愿中最锋利的一句。它要让你亲眼目睹，人在卸下体面后可以展现出何等的凉薄。那份毫不掩饰的欢欣，像一盆冰水，浇醒你所有关于“温良竞赛”的幻想。它逼你看清：有些战场，从来就不讲仁慈。要么，你就在这刺骨的寒冷中学会同样的冷酷；要么，你就选择一条更艰难的路——即使未来你赢了，也绝不让自己露出那般可憎的笑容。 最后，它说出了最沉重，也最光辉的一句 : “希望你能遭受到切肤之痛，从而能够对他人有同情和理解。” 这是所有磨难的终极意义。同情心，这种人类最高贵的情感，原来并非来自知识的灌输或道德的训诫，它只能诞生于自身的伤口。你的肩膀若未曾被生活的重担压出淤青，便无法真正理解另一个负重者佝偻的背影；你的心若不曾被绝望的针线密密缝过，便永远听不懂他人叹息中那些无声的段落。 我们总祈求神明将世上的苦难挪开，而这祝福却反其道而行之。它并非歌颂痛苦本身——痛苦从来不值得追求——它是在说，既然苦难是人生这匹布料上无法剔除的暗纹，那么，我们至少要学会如何在这粗糙的纹理中，编织出意义与尊严。 当我合上这页沉重的祝福，窗外依旧是寻常的黄昏。我知道，任何一个人未来的路不会因此变得平坦。但我的心境已然不同。再面对不公、背叛、孤独，甚至那些毫无来由的恶意时，我或许能在阵痛中想起： 这一切，并非只是为了折磨我。它是要将我淬炼成另一个更能理解痛苦的人。它是要我这双曾经只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如今也能清晰地映出他人的悲欢。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最深的智慧往往包裹在最坚硬的壳里。非得用生活的锤子狠狠敲打，那壳才会裂开一道缝，让我们得以窥见其中珍珠般温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