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目光

邹海林

它是一位催眠大师呢，用那看不见的魔法，让这热闹的人间渐渐地静下来，沉下去。你看那田野里的麦子，早已不见了青葱的、挺直的身姿，只软软地、服帖地卧着，身上覆着一层松软而厚实的白雪，像是盖了一床天地织就的绒被，睡得正酣。那夏日里何等喧哗的小溪与小河，此刻也沉默了，收住了奔流的脚步，凝成一片光洁的、冷冷的琉璃。万物都在这位大师的抚慰下，安然地蛰伏了，做着悠长而宁静的梦。

于是，它的目光便在这片它亲手造就的静谧里，徐徐地舒展开来。

它先看眼前。这目光所及，是一片皓白。那雪，是美若天仙的，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逸。它们悠悠地、一片一片地，从不可知的高处降临，覆盖了山的嶙峋，填平了路的坎坷，将一切芜杂都归纳于纯粹的洁白之中。那玉，想来也是这般颜色，却少了这份轻盈与飘逸。就在这片白的深处，忽而有一点、两点的红与黄，倔强地亮着，是梅。它们俏生生地立在冬的枝头，那疏疏落落的枝干，像是铁画银钩，偏偏从这刚硬的线条里，迸出些柔的、嫩的、含着幽香的花来。这梅，是静默中的一曲清歌，是寒冷里的一星火焰，它的傲，不是向谁示威，只是生命本然的一种坚持。

看着这雪与梅，它的目光便不由得温软起来，仿佛被这眼前的静美所触动，生了些缠绵的意绪，于是便回过头去，望向来路——那刚刚辞别的秋天。

它看见的，是那一片无垠的金色。稻田像一片沉睡的海，风来时，便涌起沉甸甸的、迟缓的波浪，发出沙沙的、满足的叹息。那是一种丰饶的、充实的疲倦，是生命在完成盛大仪式后的酣畅。与这金色的庄重相映成趣的，是篱笆边、山野上那些烂漫的秋菊。它们可是不管什么的，只是泼辣地、任性地开着，紫的、红的、黄的，挤作一团，闹成一片，仿佛要在寒冬来临之前，将生命里所有的颜色与热情，一并挥霍干净。那时的世界，是何等的热闹与富丽呵。

这目光一旦开始了回顾，便有些收不住了。它越过了秋，又遥遥地望向了那更远、更热烈的夏天。

它忆起了夏日的池塘。田田的荷叶，铺满了水面，绿得那样深沉，那样欲滴。而从这厚重的绿意中，卓然挺立的，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瓣是那种干净的、几乎透明的白，或是浅浅的、含着羞的粉，在灼人的日光下，自有它一番冰清玉洁的风骨，教那喧腾的暑气，也仿佛静了片刻。与这静相对的，是那无止无休的蝉鸣。那声音，从每一片浓绿的荫里透出来，织成一张绵密而燥热的网，罩住了整个午后。它们是在求欢，是在歌唱爱情，用尽一个夏天的时间，唱着一首最单调也最炽烈的歌。

目光游历至此，已看了三个季节的荣枯。它似乎有些倦了，又似乎被一种微妙的希望牵引着，终于忍不住，悄悄地，向那前方，向那未来的日子，偷瞄了一眼。

这一眼，便看见了春天，正从那视线的尽头，快步地走来。它走得那样轻捷，那样充满信心，虽然身影还有些模糊，但那股活泼的、萌发的气息，已经隐隐地透了过来。它看见，在如今这片萧瑟的、似乎了无生机的景象之下，万物其实并未沉睡，它们只是在酝酿，在积蓄。那土地的深处，根须正悄悄地伸展；那干枯的枝条里，浆液正缓缓地流动。一切的复苏，都在沉默中秘密地进行着。冬天看见了这一切，它知道，自己这严酷的外表，不过是那场盛大轮回里一个必要的休止符罢了。

于是，我忽然明白了。冬天的目光所及，皆是回忆；它的心之所向，皆是过往。它拥有着对整个年轮的完整记忆，从春的萌发，夏的怒放，到秋的丰盈，最终归于自身的静寂。它见识过一切最绚烂的色彩，最喧闹的声音，最蓬勃的生命，而后，它选择了沉默与收藏。

也正因如此，它才是乐观的，向上的，心里充满了静谧的喜乐。它不嫉妒春的繁华，不厌烦夏的蝉噪，不留恋秋的丰硕。它安然于自己的位置，因为它深深地知道，眼前的肃杀并非终结，而是一场更为宏大的新生的序幕。它坚信春天会来，明天会更好，这不是一种无奈的盼望，而是一种洞悉了自然律后的坦然与慈悲。

那目光，依旧清冷地照着，但其中却含了笑意。它在告诉每一片雪，每一枝梅，每一颗在冻土下等待的种子，也告诉像我一样在寒风中行走的人：安静地等待吧，丰盛地回忆吧，然后，满怀希望地，迎接那必然到来的明天。

[个人简介]

邹再新 笔名：邹海林，男，攸县人，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汉诗协会、东方文明传播会、华人诗词学会、攸县作家协会会员，《墨海心舟》、《星辰有声微刊》顾问，《彩云诗词园》微刊编委，攸州诗词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世界汉诗协会湘东分会理事，东方文明传播会辽宁分会文化厅副厅长，东方兰亭诗社理事。东方文明传播会广东分会《松风竹韵读书会》文学顾问。《华人诗词学会》理事。曾参加《中国当代诗歌2011--2012》颁奖盛典暨易华仑先生的书画展活动。出版个人诗集《乡恋》和散文集《秋临星城》，很多作品发表在全国各地及国际上的报刊、杂志和微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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