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北京的秋,是忽然之间深起来的。</p><p class="ql-block">仿佛昨日还在苦夏的燠热里,黏稠的风裹着蝉声,一阵阵扑在脸上;今早推窗,却迎面撞见一片高而远的青空,那蓝,是澄澈的,像一块凉沁沁的、毫无杂质的琉璃。风也换了性子,爽利地、干干净净地吹过来,带着某种清冽的甜,教人精神为之一振。于是你知道,秋是来了。</p><p class="ql-block">这秋意,最初是写在叶子上的。走在老城的胡同里,目光先是被那槐树上星星点点的微黄牵了去。那黄是怯生生的,仿佛才从夏梦里醒来,试探着在绿意的边缘洇开。可不过几场夜来风雨,那黄便陡然泼辣、浓郁起来。最好看的,是走在紫禁城的宫墙外,或是某座王府的夹道里。一抬头,便能看见几枝明艳的丹枫,或是一树灿烂的银杏,从那朱红的墙垣、或是歇山式的青瓦屋顶上,旁若无人地伸将出来。那颜色,红得像火,黄得像金,与底下沉静的、属于历史的色彩,撞个满怀。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对照,是短暂的生命华彩,与永恒的庄严沉默之间的对话。</p><p class="ql-block">若说这秋色是画,那么风物便是诗了。老舍先生曾说,北平的秋天,便是没有南飞的大雁,也能让人想起“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句子来。这联想是极妙的。北京的秋夜,月色果真格外好些,清辉遍地,不像夏月那般朦胧。这时节,街边支起了炒栗子的大锅,那混着热沙与糖蜜的焦香,是秋日里最踏实的暖意。还有那水灵灵的柿子,一个个摆在担子上,像悬了一串小小的、橙红的灯笼。掰开来,里头是溏心的,蜜一样的汁液,直甜到人心里去。这些风物,都带着一种敦厚而平和的烟火气,不张扬,却足以抚慰人心。</p><p class="ql-block">然而,北京的秋又是极容易引人感怀的。这感怀,并非南国那种“梧桐更兼细雨”的婉约愁绪,而是一种更为阔大的、关乎时间与历史的苍茫。你若在黄昏时分,独自踱到什刹海边,或是某座前朝的废园里,这种感觉便愈发真切。夕阳的余晖,将芦花的白头染成金红,水面上波光粼粼,是碎掉的金子。远处钟楼的剪影,沉在暮霭里。四下无人,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一声声,仿佛叩问着脚下的土地。这时,你便会无端地想起这城里的旧事,想起那些在秋光里吟过诗、饮过酒、叹过息的人。他们都去了,唯有这秋,年年依旧。于是,一种浩渺的、个人之于天地的微末之感,便幽幽地升腾起来。</p><p class="ql-block">北京的秋,便是在这极致的绚烂与极致的清寂之间,完成它一年一度最华美的演出。它来得慷慨,去得也决绝。仿佛一位看透世情的名士,将最浓烈的热情与最深刻的静默,一并展露给你看。</p><p class="ql-block">走在这秋光里,人也仿佛被这清冽的空气洗过了一般,从里到外,都变得通透、沉静起来。这大约便是“走秋”的真意了——不独是用脚步去丈量,更是用整个身心,去浸染,去体悟,直至自己也成为这无边秋色里,一道会呼吸的风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