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瓷铁匠铺：打铁声里的岁月回响

东宝诗联 湖北荆门曾氏文化传播

瓦瓷铁匠铺：打铁声里的岁月回响

文／曾昭立

红炉的火舌舔着晨光，

风箱扯出岁月的悠长。

小锤点醒沉睡的铁，

大锤砸响日子的铿锵。

号子漫过青砖的墙，

铁屑落在老砧的伤。

师傅的烟卷晃着光阴，

学徒的脸红透了沧桑。

火神庙的香飘进过往，

铁花溅亮记忆的窗。

如今红炉冷了炊烟，

乡愁仍在锤声里藏。

作为土生土长的瓦瓷人，生于60年代的我，记忆深处总回荡着一阵清脆而厚重的打铁声——那是瓦瓷铁匠铺的专属韵律，混着师徒间雄浑的号子声，在红炉烈焰的映照下，在岁月里久久不散。铺子曾坐落在瓦瓷火神庙对面，与陶瓷厂的窑火、工农大队的炊烟交织缠绕，并非隔街相望的疏离，反倒像揉碎的拼图般相互交织、错落分布，在瓦瓷滩的土地上萦绕了许多年。如今想来，那间烟熏火燎的铺子，那座跳动着烈焰的红炉，不仅藏着一代人的生计与汗水，更刻着瓦瓷滩半属陶瓷厂、半属工农大队的特殊印记，藏着师徒几代人最质朴的光阴故事与民俗传承。

那时的瓦瓷滩，界限分明却又相融共生。一半归陶瓷厂管，烟囱里常年飘着窑灰；一半属工农大队，田埂上总能望见耕作的乡亲。铁匠铺恰好守在两片区域的交界处，对面就是香火袅袅的火神庙，红墙黛瓦的庙宇与黝黑的铺子相映，红炉的火光与祈福的虔诚交织，成了瓦瓷滩独有的景致。铺子是简陋的青砖瓦房，屋顶铺着发黑的油毡，墙面被红炉烟火熏得发亮，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铁屑、炭火与机油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那是属于铁匠铺的独特气息，呛人却又让人莫名安心。

俗话说：“世上三般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三般苦中，尤以铁匠手艺最苦，铁匠铺里不分春夏秋冬，铁匠都要使出很大力气去谋生，当时有这么一句话：“铁匠冒冒烟，木匠苦三天”。瓦瓷当地对铁匠手艺有着不少讲究，藏着祖辈传下的民俗智慧。开工前，匠人们总要在红炉边点一炷香，对着跳动的烈焰拜一拜，说是“敬炉神”，祈求红炉旺盛、铁器成型顺利，还得念叨“铁火通红，财运亨通”的口诀；打造农具时，第一锤必须“稳、准、狠”，寓意“开锤定乾坤”，能让农具更耐用，护佑农人收成向好；淬火更是有门道，必须选在日出或日落时分，说是此时阴阳调和，能让铁器刚柔并济，淬火时还要往水里撒一把盐，寓意“咸（贤）能成事”；逢年过节，匠人们会用红炉里烧红的铁钎在门上烫出“福”字，说是能驱邪避灾，护佑铺子平安。这些讲究，虽带着几分迷信，却藏着瓦瓷人对手艺的敬畏与对生活的期许。

铺子里最显眼的，是三座并排燃烧的红炉，烈焰舔舐着铁块，映得整个屋子红光闪闪，连匠人们的脸庞都染上一层暖色。三座敦实的青石雕花砧子立在红炉旁，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凹痕，那是无数次锤击与号子声共同镌刻的岁月勋章。墙角堆着各式各样的铁器半成品：锄头、镰刀、铁锹，还有陶瓷厂用的坩埚、铁钳，工农大队乡亲们种地用的农具，大多出自这三座红炉旁几位匠人与学徒的手。闲暇时，火神庙的庙会热闹起来，祈福的乡亲们路过铁匠铺，总会停下脚步看几眼匠人们围着红炉打铁，听几句雄浑的号子，有的还会顺带请师傅修修农具，铺子便成了庙会里最接地气的“驿站”。

铁匠铺里的匠人各有专长，师徒搭配默契十足。经验老道的殷铁匠开的是个体铁匠铺，最擅长修配陶瓷厂的精密铁器，手指灵活得像有魔力，再复杂的破损部件，经他在红炉旁敲打打磨，总能恢复如初。他喊号子不似旁人那般短促有力，而是拖着悠长的调子：“起——锤！”学徒应声“落——劲！”，一呼一吸间，铁锤轻重交替，既护了精密部件不受损，又能精准塑形。蔡兴成便是殷铁匠的徒弟，早年跟着殷师傅潜心学艺，练就了一身精湛手艺，恰如楹联所书：“红炉传艺承殷匠，铁砧铸魂启蔡门”，横批“薪火相延”，正是这对师徒技艺传承的生动写照。后来蔡兴成转到陶瓷厂的铁匠铺，也带起了徒弟——谢家元，比我大不了几岁，老实巴交的性子，守着红炉喊号子时却格外响亮，憋得脸红脖子粗，声音里满是少年人的韧劲。每次发工资，会计念着数额，他只嘿嘿笑，别人打趣问“发了多少”，他总挠头认真答：“三个大钱，两个小钱。”我们后来才知，“三个大钱”是三张10元“大团结”，“两个小钱”是一张5元、一张1元，加起来正好36元①。这时蔡师傅总会嘴角上扬，眼里带着疼惜与赞许，谢家元则红着脸低头摆弄红炉旁的铁料，那憨态至今想来仍让人忍俊不禁。师徒二人以锤为笔、以铁为纸，践行着“锤落千声传蔡氏真诀，铁熔百炼育谢家英才”的传承初心，横批“匠心继世”道尽这份手艺的厚重与绵延。

另外两位是周铁匠，虽同姓却来自不同村落，辈份不同，也各有传承。一位是官堤大队人，个头不大却壮实有力，守在红炉旁抡锤时节奏稳健，号子声沉稳厚重：“稳——打！”“准——落！”专做锄头、铁锹这类大件农具，打出的家伙事儿结实耐用，工农大队的乡亲们都爱找他。他的徒弟很特别，是自己的儿子，父子俩围着红炉搭档干活，号子声里带着默契的温情。父亲扶料时喊“左！”，儿子抡锤应声“到！”；父亲喊“右！”，儿子随即“好！”，力道分毫不差，动作行云流水。偶尔儿子抡锤偏了方向，父亲也不呵斥，只是沉声道：“看准了再打，庄稼人的工具，差一点就误了收成。”儿子便红着脸点头，下次守着红炉喊号子时眼神便更专注。这对父子匠人，用汗水诠释着“父执铁钳传家山技艺，子抡大锤振瓦瓷声威”的家族传承，横批“一门双匠”恰是他们的真实写照。另一位周铁匠来自勤劳大队，身形瘦削却力道十足，擅长打造镰刀、铁钎等精细物件，红炉旁的号子声也轻快利落：“快——准！”“利——刃！”磨出的刀刃锋利无比，割麦收稻从不费劲儿。他的学徒是官堤大队的沈家松，虎头虎脑的少年，性子活泼，喊号子也带着股雀跃劲儿，总爱问东问西，周师傅也耐心，一边围着红炉打铁一边解答，铺子时常回荡着师徒俩的问答声与清脆的号子声。二人一教一学、一锤一答，正应了“周门锤稳开农器新境，沈子心诚续冶工古风”的楹联意境，横批“师徒同心”道尽这份默契与坚守。

每天清晨，铁匠铺的门一打开，三座红炉便被点燃，风箱“呼嗒呼嗒”地响（后来换成电锤的嗡鸣声），烈焰随着节奏跳跃，将铁块烧得通红。“嘿哈、嘿哈”“起锤、落劲”的号子声准时响起，谢家元、沈家松和官堤周铁匠的儿子蹲在各自师傅身旁的红炉边，认真观摩动作，跟着号子节奏递锤送钳，偶尔试着抡锤，虽难免生疏，却透着一股子认真劲儿。三位师傅各守一座红炉与砧子，敲打声、号子声与红炉的噼啪声交织成独特的晨曲，连对面火神庙的道士路过，都会驻足听上片刻，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农忙时节是铁匠铺最热闹的时候。工农大队的乡亲扛着磨钝的农具赶来，陶瓷厂也送来待修的铁器，铺子里挤满了人，说话声、笑声、打铁声、风箱声（后来是电锤声）与此起彼伏的号子声、红炉的烈焰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像过年。匠人们带着学徒围着红炉忙得不可开交，汗水顺着脸颊淌，浸湿了衣衫，却顾不上擦，号子声反而更响亮，像是在与时光较劲。当崭新的农具、修好的铁器递到众人手中，看着大家满意的笑容，匠人们脸上也露出朴实的笑意，学徒们则带着几分自豪，默默收拾着红炉旁的工具。有时赶上农闲，匠人们还会带着学徒去对面火神庙烧柱香，祈求红炉兴旺、生意安稳、手艺精进，那份虔诚，藏着对生活的期许与手艺的敬畏。

后来，时代变迁，机器生产渐渐取代了手工锻造，瓦瓷铁匠铺的生意一天天冷清下来，三座红炉渐渐熄灭，最终散了伙。殷铁匠年纪大了，收起了个体铺子的铁锤，安心养老；蔡兴成、两位周铁匠也各自返乡，从此再未拿起过心爱的工具，再未点燃过熟悉的红炉；学徒们也各奔前程，而我最记挂的谢家元，去了石牌镇上靠卖苦力营生，做起了装卸工。谁也没想到，当年连工资数额都憨乎乎说不清的小子，凭着在红炉旁练出的踏实劲儿、韧劲，还有喊号子时的那股子冲劲，慢慢成了装卸队的工头，手下管着十几号人，做事雷厉风行，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一打趣就脸红的学徒了。

如今，瓦瓷滩早已换了模样，陶瓷厂与工农大队的界限早已模糊，曾经香火鼎盛的火神庙和烟熏火燎的铁匠铺，那三座跳动着烈焰的红炉，也早已在岁月的洪流中消失无踪，旧址上如今已建起了崭新的民房。偶尔路过那里，望着眼前陌生的景致，我仿佛还能听到风箱“呼嗒”声（或是电锤的嗡鸣），看到红炉烈焰在眼前跳动，听到那“嘿哈、起锤”的号子声在耳畔回响，看到匠人们专注的身影、学徒们认真的模样，闻到铁屑与炭火的味道，听到谢家元憨厚的笑声，还有那“叮叮当当”（或是沉稳厚重）的打铁声，在记忆深处久久回荡。

瓦瓷铁匠铺，那座燃着岁月烟火的红炉，不仅是一间手工作坊，更是一段岁月的见证，藏着瓦瓷人最质朴的生活印记、手艺传承与民俗风情。那远去的红炉烈焰、打铁声与号子声，是刻在我心底最深刻的乡愁，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始终清晰而温暖，提醒着我，那些烟火缭绕的日子，那些坚守手艺的匠人、认真求学的学徒，还有那个从憨厚学徒成长为工头的谢家元，永远是故乡记忆中最珍贵的部分。

注：①根据相关资料显示，70年代工人工资为28元一月。铁匠属于技术工人，其工资水平会因地区、工作经验、技术等级等因素有所不同，所以存在28元或36元的工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