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城,今日是浮在一团灰白色的、匀净的光里。天像一块无边无沿的毛玻璃,严严地罩着,不透一丝强烈的日头,也寻不着一片成形的云。万物都失了鲜明的影子,融在这片柔光里,界限便有些模糊了。</p> <p class="ql-block">我走在江畔,看对岸那些参差的楼。平日里,它们是那般张扬,玻璃幕墙反射着日光,亮晃晃的,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今日却都谦逊了,收敛了。那高耸的线条,仿佛是用削得极尖的铅笔,在这灰白的天幕上淡淡地划出些细直的痕,干净,却也有些寂寥。颜色也沉静下来,不再是亮蓝或金黄,而是一种哑光的、介于灰与白之间的调子,像一幅搁置久了的水墨画,墨色已与宣纸缓缓地渗在了一处,分不清你我。最高的那座塔,尖顶隐在薄雾里,若有若无的,竟有几分中国画里“意到笔不到”的韵味了。</p> <p class="ql-block">江水平平地流着,也是哑光的铅灰色,映着那天,便成了一整块浑然的、不大流动的东西。偶尔有轮船驶过,那鸣笛声也像是被这潮湿的空气滤过一般,传过来时,只剩一团沉闷的、圆润的呜咽,很快便散掉了,江面复又归于沉寂。没有波光粼粼,只有一片滞重的、绸缎似的平滑。这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按下了静音键。</p> <p class="ql-block">风是感觉不到的,但空气里满是凉浸浸的、饱和了的水汽,贴在脸上,手臂上,有一种微妙的粘腻。这湿意是无孔不入的,它钻进衣裳的纤维里,也钻进人的情绪里。路人的脚步,似乎也比晴日里要慢上一些,少了几分焦躁,多了几分不得已的从容。忙碌过后的环卫工人望着天,眼神也是懒懒的,不像在盼什么,也不像在怨什么。这种天气,仿佛天生就是教人懈怠的。</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觉得,这庞大的、日夜奔忙的城,也有它疲惫歇晌的时候。那些钢铁的骨骼,水泥的肌肤,在这片无差别的柔光下,也终于松弛了下来,显出一种难得的温厚。它不再用强烈的光与影来言说它的野心与力量,只是这么静默地、朴质地存在着。这或许是一种更真实的样貌,褪去了所有戏剧性的装扮,只剩下本质的、巨大的体积与重量。</p> <p class="ql-block">这时,一阵闷闷的、拖得很长的轰鸣从极高的天上传来。抬眼望去,一架银色的飞机,正缓缓地划过那片灰色的、毫无波澜的“毛玻璃”,像一枚小心翼翼的、移动的印章。那声音,隔了厚重的云气与遥远的距离,传至耳边时,已失了尖锐,只剩下一种遥远的、事务性的低吟,仿佛在提醒你这城市与世界的勾连。它慢慢地,慢慢地移过天际,在铅灰色的底子上,拉出一条极细极淡的、即将消散的白线。这景象,并未打破寂静,反倒像一颗石子投入极深的潭水,只激起一圈看不大见的涟漪,随即,那更深更广的寂静便合拢了。</p> <p class="ql-block">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有江水淡淡的腥气,有路边白玉兰将残未残的余香,也有城市本身的那种——庞大机体沉默呼吸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天色似乎更沉了一些。我转身,向着那片灰色的楼宇深处走去。没有影子跟随,倒也轻松。这阴天的广州,像一句未曾说出口的、深长的叹息,所有的意思,都在这无言之中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