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不小

薛宏新

小庄不小

文/薛宏新

黄河的水，裹着黄泥沙，打着旋儿向东淌。明朝末年那场大旱，把新乡小冀的地皮都烤裂了，裂开的口子，像饿汉张大的嘴。冀老汉蹲在自家龟裂的田埂上，手指抠进滚烫的土缝里，抠不出半点湿气，只抠出一把焦干的粉末。他抬头望天，天蓝得瘆人，连片云丝儿都没有。井底早见了天，村里榆树皮都剥得溜光。

“走！”娄老汉喉咙里逼出一个字，沙哑得像砂纸磨铁。

一辆独轮车，瘦骨嶙峋，木头轮子嘎吱嘎吱响，像是要散架。车上绑着破被烂絮，一口豁了边的铁锅，半袋发霉的杂粮。老伴儿扶着车帮，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脚上的破鞋早露出了指头，沾满黄泥。小子狗蛋，七八岁年纪，蔫头耷脑坐在杂粮袋上，怀里紧紧抱着个干瘪瘪的粗布包袱。一条瘦成麻杆的老黄狗，耷拉着尾巴，一步三晃地走在车后。

日子被旱魃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水。不走，就是等死。车轮碾过干裂的土坷垃，留下两道歪歪扭扭的印子，像大地淌下的泪痕。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鞋底磨穿了，脚底板燎起血泡。杂粮袋子越来越瘪。那天黄昏，独轮车轴“咔嚓”一声，断了。娄老汉身子一歪，连人带车栽进一片荒洼地里。荒草齐腰深，枯黄一片。远处能看到一道低矮的土岗子，岗子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榆树，树干虬曲，枝丫刺向铅灰色的天空。风刮过荒草，呜呜咽咽。

“就这儿吧，”老汉看着老伴儿灰败的脸，看着狗蛋饿得发绿的眼，哑着嗓子说，“地是薄点儿，好歹……能刨个坑，埋下咱这几条命。”

第一锹下去，冻土崩豁了锹头。“哐当”一声，火星子冒出来。娄老汉舔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搓，又抡起那豁口铁锹，狠狠剁下去！

荒草窸窸窣窣响。几只瘦得脱形的野兔惊惶窜出草丛，消失在暮色里。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凄厉，短促。

土窑挖成了，像个野兽张开的黑嘴。没门，挂半截破草帘子挡风。娄老汉在窑洞外拢起一堆火。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煮着最后一把杂粮混着挖来的苦涩野菜。烟熏火燎，呛得狗蛋直咳嗽。火光映着一张张菜色的脸，脸上只有深深的疲倦和茫然。风吹着草帘子扑啦啦响，像招魂的幡。

娄老汉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是几粒干瘪的麦种。他蹲下身，在窑洞背风处，用那豁口铁锹，挖开一小片冻土，小心翼翼地，把麦种摁了进去。干硬的土坷垃盖上去，像给几个小坟头封了顶。他拍实土层，又挪了块石头压在上头。

“扎根吧，”他对着那几粒小小的坟包说，声音低得被风吹散，“生在这儿，死在这儿。”

小庄，就这么有了名儿。一户人家，三张嘴，一条狗，几眼土窑。方圆十里没人烟，荒草野坡，风大得能掀掉头皮。名字是小，小得像风里一粒沙。

娄老汉成了小庄的“根”。他像棵榆木疙瘩，死死钉在这片荒土上。开春，带着豁口铁锹去开荒。盐碱地硬得像铁板，一锹下去，震得虎口发麻，只啃下指甲盖大一块土皮。汗珠子砸在盐碱上，“滋啦”一声，冒股白烟儿，连个湿印子都留不下。老伴儿拿着小铲，跟在后面，把老汉刨开的硬土块一点点敲碎。狗蛋光着脚丫子，把那些碎土里的草根、石头子儿捡出来。老黄狗趴在地头，吐着舌头喘气，眼巴巴望着。

从荒草里抢食。盐碱难啃，一亩地撒下种子，秋后收的粮，不够塞牙缝。日子紧巴得像勒进肉里的草绳。村里添了第一座坟头，是那条老黄狗。它死在一个风雪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狗蛋把它埋在放麦种的那块石头旁边。

人，却像石头缝里的草籽，顶着盐碱霜雪，硬是拱出了芽儿。慢慢地，有了第二户、第三户……都是活不下去逃荒来的苦命人。土坯房像雨后钻出的蘑菇，稀稀拉拉散布在岗坡上。

人多了，事也就稠了。东家占了西家的田埂儿一条边，西家拔了东家地头几棵苗，都能吵得脸红脖子粗。鸡毛蒜皮，斤斤计较。

“咱这小庄，人心咋比这盐碱地还薄？”娄老汉蹲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抽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老槐树是他当年落脚时亲手栽的苗，如今已有碗口粗。树叶哗哗响，像在叹气。

那年黄河发了大水，浑浊的黄汤子铺天盖地涌过来，冲垮了邻村无数土坯房。小庄地势高，成了汪洋里的孤岛。泥水漫不上土岗子，可人心里的水，却快把小庄淹了。

逃难的人，拖家带口，乌泱泱涌上小庄的土岗子。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小庄的破窑、屋檐下、草垛里，挤满了湿漉漉、瑟瑟发抖的身子。空气里弥漫着泥腥味儿、汗馊味儿、还有绝望的恐惧味儿。

“凭啥分俺家的粮？”村东头周老倔护着自家那半小缸高粱米，眼睛瞪得通红，“自家都勒紧裤腰带，哪有余粮填外人的嘴？”

“周老倔！你心是石头做的？”王寡妇抱着饿得哇哇哭的儿子，指着外面泥水里漂浮的死牲口，声音嘶哑，“当年要不是娄大爷在这荒岗子上挖个坑，收留了你爹你娘，能有你？你早就喂了黄河的王八了！”

人群静了一瞬。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老槐树叶子上，噼啪作响，砸在挤在树下避雨的人心上。娄老汉没说话，他站起身，佝偻着背，默默走到自家窑洞里。出来时，端着半瓢掺了麸皮的杂面，走到一个抱着婴儿、缩在墙角发抖的陌生女人跟前，把瓢塞到她冰凉的手里。

一滴浑浊的泪，混着雨水，从女人脏污的脸上滚下来，“噗嗒”一声，掉进瓢里的杂面中。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周老倔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他猛地跺了下脚，踩起一片泥水，转身也钻进了自家低矮的土屋。再出来，手里攥着几块黑乎乎的菜团子，狠狠摔在离他最近一个老乞丐的破碗里。陶碗发出一声闷响。

村西头李木匠闷声扛来了几根橡木椽子，吆喝几个后生：“别愣着！搭棚子！能遮点雨是点！”

那晚，小庄的土岗子上，破窑里，临时搭起的茅草棚下，挤满了人。小庄人碗里的稀汤更稀了，可灶膛里的火，却烧得比以往更旺。火光映着每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也映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小庄这片盐碱地上，第一次微弱却又清晰地滋长。人心这片冻土，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泡软了几分。

大水退了，留下满目疮痍和厚厚的淤泥。外乡人大多走了，小庄也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有些东西，像种子落进湿泥里，悄然发了芽。

娄老汉更老了，腰弯得更深，像一张拉得太久的旧弓。他时常坐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吧嗒着旱烟锅子，浑浊的眼睛望着岗坡下一块块被开垦出来的田地。田里的麦苗，稀稀拉拉，在盐碱地里倔强地伸展着一点可怜的绿意。

狗蛋早已长成了壮实的后生，娶了媳妇，媳妇的肚子也一天天鼓胀起来。娄老汉的目光落在媳妇滚圆的肚子上，嘴角会不易察觉地牵动一下，像干涸的河床裂开一道微小的缝。

那年初冬，娄老汉没熬过去。他是在老槐树下走的，手里还攥着那把豁了口的铁锹头。入葬的时候，就埋在那块压过他最初麦种的大石头旁边。送葬的人，黑压压一片，沉默地走在岗坡上。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

“根爷走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被风送出去老远。

娄老汉没了，小庄的日子还在盐碱地上往前滚。土坯房越来越多，连成了片。村道被无数脚板踩得瓷实。那棵老槐树愈发粗壮，浓荫能遮住半个场院。树叶哗哗响，像在诉说什么。

狗蛋的娃娃出生了，哇哇的啼哭声响亮。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小庄的娃，像岗坡上的野草，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他们光着屁股在田埂上疯跑，在老槐树下捉迷藏，爬上粗壮的树杈，对着远处的黄河故道撒尿。

再后来，村口挂上了牌子：小庄村民委员会。牌子上那“小”字，看着却有点扎眼了。

村里修了第一条能跑拖拉机的水泥路，通了电。年轻人买了大货车，跑运输，车轮子碾过的地方，比当年娄老汉逃荒的路远出千里万里。盐碱地也没那么白了，农科站的专家指导着压碱、改土，麦穗一年比一年沉实。

老槐树还在。粗壮的树干，得两三个汉子才能合抱。树皮黝黑皲裂，沟壑纵横，像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碑文。夏日里枝叶亭亭如盖，几乎能藏下小庄整村的娃娃。树下，总有几个老头，摇着蒲扇，下着象棋。

“当年你爷爷，就是推着一辆快散架的破车，走到这儿……”一个老头指着岗坡下的路，对骑在脖子上的重孙子说。

“太爷爷？”小娃娃奶声奶气地问，好奇地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

“嗯，太爷！”老头点点头，目光投向远方，越过绿油油的田地，仿佛能看到很久很久以前，那辆嘎吱作响的独轮车，在漫天黄尘里，歪歪扭扭地驶来。

娃娃听不懂，只咯咯地笑，胖乎乎的小手揪着老头的花白头发。

风过树梢，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声音浑厚，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似一声释然的笑。它见过最初的荒野，听过第一声婴啼的嘹亮，也送走过深埋黄土的根。它的年轮里，刻着“小庄”这个名字最初的卑微，也刻着这片土地上所有不甘的蠕动、沉默的倔强、以及终于蓬勃开来的生息。

脚下的黄土，沉默厚重。它记得第一粒麦种被焦渴的手摁进裂缝时的冰凉，记得豁口铁锹啃咬盐碱时迸出的火星，记得洪水漫过时那些挤在窑洞里的颤抖与后来分出去的半瓢杂面。它承接过太多浑浊的眼泪和滚烫的汗珠，也最终托起了沉甸甸的麦浪和隆隆作响的车轮。

小庄？不小了。那棵老槐树庞大的树冠，投下的影子，早已悄悄覆盖了当年娄老汉眼中那片无边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