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事

水仙

<p class="ql-block">作者:水仙</p><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  灶头最先醒来。黑白的灶膛里,昨夜剩下的炭头还带着余温,像老人守到深夜没合上的眼。母亲“嚓”一声划着火柴,先把松毛(松树的叶子吧)引着,再塞一把干鲁箕;火舌“噗”地窜上来,映得那口大铁锅微微发红。锅大得能装进一头猪,锅被铲勺刮出一圈一圈凹痕,像树的年轮,数得出全家人的饭量。 </p><p class="ql-block"> 铁锅旁边,那只“葡炉”(煮饭的煲,客家音),它只管煮饭——米下去,水添足(我二姐说水过尾指第一节就好),锅盖“哒哒”响,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饭熟时,蒸汽掀动锅盖,母亲伸手垫一块抹布,“嗒”一声揭开,白雾一下子包住她的脸,眉毛瞬间挂上一层水珠。那一刻,她像被云托着,我们站在雾里,只觉饭香醉人。 </p><p class="ql-block"> 锅也有熬不住的时候。某天灶膛火太旺,母亲转身去喂猪,回来只见锅心红透,像一块烧尽的落日。她慌忙舀水,“滋啦”一声,锅底裂出小蜘蛛网(这种情况千万别立即加水)。那天晚饭是葡炉里直接焖的红薯,我们捧着焦皮啃。 </p> <p class="ql-block">  难得约到补锅师傅来了。他挑着担,挂一块油渍渍的帆布,里头包着风箱、焦炭、铁片、铁钉。村口喊拉长音“补一锅一哦”!我们围上去,像看杂耍。师傅把锅倒扣在凳上,用铁凿沿裂口“叮叮叮”凿成一个小小的口,再把剪好的铁片(烂锅上剪下来的)装进泥杯中埋进炭火里。风箱“呼——嗒、呼——嗒”,火舌一伸一缩,铁片慢慢化出一颗红亮的泪珠。师傅用长钳夹起那滴“泪珠”,拿起半截舂米用的石臼(不知道叫啥),“咚”一声砸下;再翻过来,用另一截石臼从锅底“咚”一声托住。两声闷响,像给锅做了一次心跳复苏。最后,他拿一块粗砂石蘸水打磨,铁屑顺着指缝流下来。 </p><p class="ql-block"> 验锅最叫人屏息。师傅把锅侧起,对着太阳,我们挤在阴影里,看光线是否从补丁里漏下。如果漏,就得重来;不漏,他便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黑的牙。更稳当的法子是注水——师傅舀半瓢清水倒进锅,我们屏住呼吸,看水珠在补丁周围慢慢鼓起,却始终没有渗出。那一刻,人群里“哦——”地长出半口气。 </p> <p class="ql-block">  补一次锅,能再撑三五年。补丁像一块疤,炒菜时铲勺偶尔刮到,发出“叽”一声,母亲总说:“别嫌它。” </p><p class="ql-block"> 后来,铝锅、钢精锅、不粘锅、高压锅、电饭煲……像一群穿戴光鲜的亲戚,提着礼盒陆续进门。铁锅被掀到后院,补丁里长出锈斑,像老人晚年生的老年斑。葡炉也闲了,成了鸡舍里的澡盆,下蛋窝。 </p><p class="ql-block"> 我记忆中补锅师傅最后一次来,是在八十年代末。也挑着担,帆布洗得发白,风箱拉杆磨得只剩一根细棍。他站在村口张望,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平顶房升起,却再没有人出来招呼。他蹲下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补丁铁片,轻轻扔进路边的草丛,像给一段岁月埋下一粒种子。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回家,看见母亲把新买的电饭煲内胆泡进洗洁精,冲我笑:“省事,一按就好。”我点点头,却忽然想起那口被扔在屋后的大铁锅。月光下,它张着黑漆漆的口,像想说话。我蹲下去,用指尖去摸那处补丁,冰凉,却仍有火的味道。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大家是被一口口锅轮流背过河的。如今已到岸,锅却沉在河底,长出一层厚厚的青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