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深秋的晨雾还未散尽,凉意顺着衣角钻进衣缝,我陪着年近九旬的父亲,终于踏上了岑溪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刚到村口,目光越过田垄望向远处的村落,那些被晨雾轻笼的屋舍、蜿蜒的小径,像一幅蒙着薄纱的旧画,瞬间撞开了记忆的闸门,童年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p> <p class="ql-block">脚下的石板街还是老样子,被岁月和无数脚印磨得温润光滑,缝隙里嵌着些许枯草。父亲脚步稳健,步子不快却很扎实,他望着石板路,眼角的皱纹里漾着笑意:“这路,跟你小时候光脚跑的模样,一点没变。”</p> <p class="ql-block">三个孩子分散在不同的枝桠上,最小的阿弟蹲在最矮的横枝上,踮着脚尖够着果串,手指因为饥饿而有些发颤,剥开果壳就往嘴里塞,甜浆顺着嘴角往下淌也顾不上擦;我和阿华趴在更高的枝条上,一边往兜里揣龙眼,一边警惕地盯着远处的屋舍,生怕树主人过来驱赶,那时候肚子总填不饱,这清甜的龙眼,是难得的解馋滋味。</p> <p class="ql-block">河的对岸,那几棵百年老黑榄树更让人心头一热——它们依旧稳稳地屹立在那里,枝干苍劲如铁,皲裂的树皮沟壑纵横,刻满了百年风雨的痕迹,却依旧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撑开大片绿荫,沉甸甸的黑榄挂满了枝头,深紫色的果实缀在绿叶间,透着沉甸甸的生机。</p> <p class="ql-block">父亲走到门框前,手掌轻轻抚过斑驳的木门,指腹划过木头的纹路,眼神里满是感慨。门口的石阶被磨得圆润,墙角还留着小时候用石子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那是我和玩伴们比赛“占地盘”的印记。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一群光着膀子的小孩,围在院子里的石板旁,手里攥着刚敲开的黑榄,抢着吃里面细嫩的肉。父亲望着院子中央的石板,缓缓开口:“你小时候,总跟邻居家孩子在这敲榄吃,弄得满手都是黑渍。”</p> <p class="ql-block">不远处的河边,那棵老龙眼树枝干苍劲虬曲,粗壮的主枝向四周舒展,像巨人张开的臂膀,茂密的绿叶间挂满了黄褐色的龙眼,沉甸甸的果串将枝条压得微微低垂。小时候,我总爱和邻居家的阿华,还有两个更小的伙伴一起,扒着树干“噌噌”往上窜——我们的衣服都打着补丁,袖口磨得发亮,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细瘦的小腿。</p> <p class="ql-block">父亲望着树干,眼神清亮,笑着说:“这树,比当年更粗了,你们几个小馋猫爬树抢果的模样,就跟昨天似的。</p> <p class="ql-block">他大概也想起了当年靠着黑榄果填肚子的日子,想起了一家人围坐屋檐下,就着榄肉喝粥的平淡时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岑溪有个代代相传的习俗,每年农历九月九重阳前后,无论身在何方,游子总要设法赶回故里,完成拜山祭祖、感念家神的仪式。这不仅是对先祖的敬畏,更是对守护家族的家神的感恩,是刻在血脉里的信仰与牵挂。</p> <p class="ql-block">父亲停下脚步,望向黑榄树,声音洪亮:“当年饿肚子,全靠这树救急。”祖祖辈辈的日子里,这老黑榄树可是实打实的“宝贝”。当年日子清苦,缺油少肉,全家上下常常填不饱肚子,这黑榄便成了最实在的下饭菜,无论是清粥还是糙饭,就着几颗黑榄便能下咽。</p> <p class="ql-block">顺着石板街往里走,老家的老屋就静静立在那里,一点没变。青灰色的砖墙被风雨浸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泥糊的墙面有些地方已经斑驳,露出里面的碎石;屋顶的泥巴瓦层层叠叠,边缘泛着岁月沉淀的暗黄色,几株瓦松在瓦缝间倔强地生长。</p> <p class="ql-block">我们这群孩子,更是盼着摘榄的日子,挎着竹篮跑到河边,爬上树或用长竹竿打落果实,捡回来后就围在老屋院子的石板旁,手里攥着鹅卵石,对准黑榄坚硬的外壳狠狠敲打。“啪”的一声脆响,壳裂开一道缝,小心翼翼地掰开,里面的榄肉饱满厚实,带着淡淡的咸香和独特的油脂味,放进嘴里慢慢嚼,那质朴的鲜香能驱散不少饥饿。这可不是核桃,是专属于我们岑溪人的“救命肉”,一口榄肉配一口粥,便是童年里最踏实的滋味。</p> <p class="ql-block">我陪着父亲,慢慢整理好带来的祭品,米酒、果品、香烛一一摆放整齐,他动作利落而庄重,亲手斟满米酒时眼神专注,望向祠堂里先祖的牌位与家神的供奉处,嘴里呢喃着祖辈的名字,诉说着子孙的思念与感恩。这不是简单的形式,而是跨越山海归乡的意义——在故园的土地上,回望来路,感念先祖的庇佑,铭记家神的守护,让这份乡愁与信仰,在岁月里静静延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秋祭过后,按照惯例,我们总要顺道去看看老舅。老舅今年已是104岁高寿,依旧住在当年的老屋里,那屋子和我家老屋模样相近,青砖黛瓦,泥土地面,墙角堆着些陈年的农具,透着股岁月沉淀的烟火气。</p> <p class="ql-block">一进门,就看到老舅坐在堂屋的竹椅上,虽然头发早已全白,腰背也有些佝偻,但目光依旧炯炯有神,看见我们进来,立刻笑着喊出了我和父亲的名字,记忆清晰得不像百岁老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屋里早已聚了不少人,我的几个舅舅,还有父亲的几位表兄弟,都已是七八十岁的年纪,围坐在老舅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唠着年轻时候的往事——聊当年在田埂上割稻子的辛劳,聊解放初期村里的新鲜事,聊从前走亲串户靠步行、翻山越岭送物资的经历,话语里满是岁月的质感。他们也说起重阳祭祖、感念家神的习俗,说起祖辈流传的家训,说起家神护佑家族平安顺遂的往事,字字句句都透着对故土与传统的珍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和父亲找了张板凳坐下,静静听着长辈们追忆过往,偶尔点头回应几句,屋里的气氛平和又温暖。考虑到老舅年事已高,不宜久坐劳神,我们没有聊太久,寒暄问候过后便起身告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舅执意送到门口,挥手时的模样依旧精神,我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老龙眼树与黑榄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踏上返回贺州的归途,心里揣着故园的记忆、亲人的牵挂,更揣着祭祖念神时的肃穆与安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重阳归故里,祭祖念家神。这趟归乡之旅,不仅圆了父亲的念想,也让我读懂了这份习俗背后的重量——它是对先祖的缅怀,是对家神的敬畏,是家族根脉的延续,更是无论走多远,都能找到心灵归宿的底气。往后每到重阳,这份刻在骨子里的牵挂与信仰,都会指引着我,回望故园,铭记家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