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妳一眼

礼德大行

我总是不擅告别。尤其是与妳，我的西子。

于是这临行前的四个半小时，竟比过往八九日的闲散漫步，更教我心跳如鼓。那张午后一点驶向南京的G34次车票，是三日前狠心订下的“断舍离”。而从此刻，从清晨五点半踏出酒店算起，沙漏便已为我与妳的这场最后约会而倾泻。

什么都无法撼动这最后的约定。校友荐的宋城老街，智能助手列的几处名胜，在心念触及那片湖光时，便统统失了颜色。这最后的晨光，我只要献给妳。

五点半的湖滨，天色曚昽，晨霭是妳固有的矜持。我向西疾行，目标明确：在六点零十四分的日出时分，抢占一个与妳晨妆初罢时对视的良机。

集贤亭畔，时辰已至，东方却依旧含蓄。早有勤勉的恋人与披着皎洁婚纱的新人在此弄姿留影。我举机四顾，俯身低眉的刹那，心却被轻轻叩击——亭东水面上，竟漾着一抹极淡的胭红！那不是喷薄的宣言，而是妳隔着重纱投来的一瞥，温存，羞怯，却足以让我坚信，今日的相逢，绝不会被辜负。

这惊鸿一瞥，像一剂温柔的猛药，注入了我六十岁的躯壳。我竟沿着湖岸小跑起来，额生微汗，喉间燥渴，却浑然不顾。我是在与初升的太阳竞速。

行不多远，便在湖畔望见了那金牛池。那尊传说中的金牛，已静静沐浴在渐浓的晨光里，通体散发着温润的金色光芒，倒映在粼粼波光中。我赶忙停下脚步，为这自古老神话中走入现实的灵兽，留下它镇守西湖的庄严身影。

脚步不敢停歇，匆匆便到了钱王祠前。天地于此豁然开朗。晨光正好，为庄严的祠宇与牌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投下长长的影子。我迅速定格这肃穆的瞬间，心中却知，更生动的画卷还在前方。

我钻入柳浪闻莺的绿意之中，直奔芳华亭一带。这里果然是另一番天地。太阳已褪去最初的娇羞，圆满如一枚温润的赤玉，悬于亭阁枝头。前景是宁静的水塘，而点睛之笔，是那闯入画面的生机：桔红色割草机的低沉嗡鸣，与池中红衣女清洁工撑篙捞草的悠然剪影，这鲜活的人间烟火，与亘古的湖山一同被晨光浸透，美得如此真切、可触。我如获至宝，忘却了时间，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角度。

当我终于停步，太阳已升得老高，光芒万丈。此刻，雷峰塔在远方熠熠生辉，湖面波光跃金如碎银万顷。这已非日出的含蓄，而是一种生命全然舒展的、慷慨激昂的壮美。

坐在奔向南京的列车上，回望这四个半小时的追逐，它短暂如刹那，却又丰盈胜似半生。我忽然明了：我如此拼命追逐的，又何止是天上那一轮太阳？我追逐的，是生命中所有如这晨光般抓不住、留不下的极致之美。

是妳，西湖，以千年的温存，包容了我的这份痴顽，并将这最美的一瞬，永恒地赠予了我。

这最后的凝望，不为忘却，只为在往后所有平淡或灰暗的时日里，我能随时翻开这记忆——那光，那影，那奔跑的喘息，和妳在晨光中，无比清晰、永不老去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