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有舅

缜行者

<p class="ql-block">  送母亲走的那天,我舅坐着低矮的椅子,守在母亲的棺木傍,双手捧着他那低垂着的光着的头。舅的话平时就不多,此刻愈发的少,只在客人招呼他时,才抬起他含泪的双眼回应着,显得那么孤零无助。是的,我舅失去了姊妹中最后一位亲人,失去了一直关心他们一家、疼爱他的二姐。</p> <p class="ql-block">  老娘家与我们同住在豫南小县罗山县的子路镇,那时叫公社。我家在增建大队蔡寨小队,姥娘住罗寨大队罗畈小队。对于姥娘,我只记得小时候母亲走娘家时给我们带回的油鸡腿和红鸡蛋。再就是送姥娘下葬时,母亲陪着一阵阵人来客去的悲哭痛泣,还有那口停在堂屋里的黑棺材。姥爷先于姥娘过世,埋在我家后园小山上。说是小山,其实不过是田间突起的几座坟茔和几块小荒地而已。</p> <p class="ql-block">  打记事起,每年清明,小舅都来给姥爷上坟,后来舅去逝了,老表接着上。至于为什么姥爷会埋在离他家十里之遥的我家附近,到现在也没听老人们讲过。</p> <p class="ql-block">  妈姊妹三个,姨妈老大,妈老二,小舅最小。小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姥爷离世早,家庭重担自然落在他的肩上,年轻轻的就留下了驼背的毛病。</p><p class="ql-block"> 听妈讲当年生我哥满月走娘家,小舅来接她,因个子矮,竟挑不起装有我哥的担子。妈心疼小舅,在没人的时候自己接过来挑着,只有在遇见路人时,怕别人笑话,才交给小舅挑。</p> <p class="ql-block">  姨妈和小舅住在一个队,姨妈在村东,小舅在村西。姨夫是村里的罗家,家境好些,经常给舅家一些接济。我家离的远,加之我们弟兄七张嘴,日子过的更紧巴,很难给舅家以帮助。</p> <p class="ql-block">  虽然我们家也穷,但母亲对这个娘家弟却一直牵挂,割舍不下。哥哥们会抓鱼,常拿街上卖,贩些油盐钱。母亲总是嘱咐:要是遇到小舅,送给他些,他爱吃鱼。常碰到哥们卖鱼回来向母亲回报:妈!今天卖鱼碰到小舅了,我把没卖完的都给他了,小舅好高兴。这时妈也会会心的笑着:你小舅就是爱吃鱼。</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每年正月初二去给小舅拜年是雷打不动的事。没有交通工具,来回全靠两腿跑。家里再难,小舅也会给我和弟每人留一挂炮,那是儿时的最爱,所以并不觉得累。</p> <p class="ql-block">  跟妈一起走娘家,有时会住上三两天,舅家、姨妈家、堂舅家、老表家都要吃一顿才算尽了心意。“根据地”扎在舅家,没有那么多床,小舅就和我们一起打地铺。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上面铺上新浆洗的老棉布床单。也许那时皮嫩,扎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跑起来去院子里撒尿。记得有回连跑几次受了凉,发起烧来,折腾得小舅也睡不好,就嚷起来了。被上房的表姐听到了,还吵了他一顿。那时表姐们都很疼爱我们。</p> <p class="ql-block">  随妈一起走娘家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妈做为表姐们的二姑、姨姐们的二姨,深受她们的热爱。夏夜里,大家围坐在凉床上,听妈讲狼外婆等精怪故事,吓得不敢回家睡觉。有次妈给我们讲舅家后壕里经常有小鬼出没,说是小鬼们晚上会登在水塘边的桃树上,穿着红兜兜,拿着花手绢摇来摇去的。有人发现这些小鬼都没有下巴,就问:你们咋都没有下巴?谁知小鬼们争先恐后叫着:你没得“哈哈”,你没得“哈哈”!吓得那人拔腿就跑。原来是因为小鬼没有下巴,讲话关不住风,把“下巴”说成了“哈哈”。听了那故事,我晚上起夜连眼都不敢睁。</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妈的手巧,年下春节来临,妈教表嫂表姐姨姐们用彩纸扎花,插空酒瓶里摆在供桌上,装扮春节的气氛。大雪连天的日子里,妈教她们用纸剪成一排小人,用扫帚叉把它们串起插在院墙的积雪上,说是要派这些天兵天将把天上雪扫干净,要天快晴。</p> <p class="ql-block">  舅家属义门陈氏,是大家族,只知道他们的“支绵派衍”四个字辈,小舅是“支”字辈。每年拜年都会遇到许多老表,叫什么绵志、绵国、绵华的…… 酒桌相逢,表兄弟们少不了一场酐战。表兄们酒量大,人又多,哥哥们联合大姨兄(那时候二姨兄还在部队服役)一起,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常常败下阵来,悄悄溜走。被表兄们追到村口,还高声叫战:蔡寨的,别跑了!一阵嘻笑作罢。</p> <p class="ql-block">  小舅膝下六个子女,一个表兄两个表弟,二个表姐一个表妹,儿女双全。那时到舅家走亲戚,哥哥们觉得是个负担,倒不是不喜欢小舅,这中间有个原因。因没有交通工具,来回要跑二十多里路,还隔一条河。过河没有桥,有一条木船,靠艄公摆渡。艄公的报酬由附近村组的住户集资解决,他负责为这些住户及来往亲戚免费摆渡,其它人乘船都是要收费的。小舅和姨妈家都是出资人,按理我们是应该免费的。只是弟兄们话少,又都有个性,看不惯艄公盘问的态度,常因乘船交费闹别扭。有次竟然跳到水里,划水过的河,也不愿跟那艄公说好话。</p> <p class="ql-block">  小学毕业升到子路中学上初中,后来接着上高中,便是我高频次地去小舅家的四年。学校离家八里多路,离小舅家要近一半,妈让我中午去舅家吃饭。开始还觉得有些生疏别扭,后来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小舅舅娘表姐们也都把我融入到这个家庭。</p><p class="ql-block"> 初中时,我和二表姐在一所学校上学,她比我高一年级。记得一次我到她教室去给她送东西,还被她班里几个调皮的男生堵在教室里作弄一回,后来还是被表姐一通笑骂,他们才把我放出来。</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日子苦,虽然跑几里路,中午能吃顿饱饭,也是令人难忘的。舅娘总是把好吃的留着中午我去那顿吃,有时还用罐头瓶子给我带菜。有一种生长在稻田里开着黄花的野菜,当地叫它黄花头,平时都是挖来喂猪的。春上青黄不接时,表姐们就把它挖回来,舅娘腌泡起来当菜吃,有时也给我带到学校。</p> <p class="ql-block">  舅家南面稻场边上有个堰塘,人都叫它木堰,也不知道是这个“木”不,水很深,水面也广。生产队在那建个猪场,舅娘在队里当饲养员。由于那时免疫条件差,猪崽们常会感染瘟疫而死掉。舅娘舍不得扔去,就给放放血,烧锅开水将这死猪崽刨干净,一块块地卸开漌熟,做为一家人改善生活的牙祭。赶上我去吃午饭时,舅娘会满满地焖上一钵,除了葱姜蒜,没有任何着料,只在快起锅时喷一道酱油,异香扑鼻,尽可管饱。在那获得蛋白机会稀少的年代,对于我无异于一顿饕餮盛宴,终身难忘。以后的数十年里,虽然也曾在豪华酒店里享受过烤乳猪的焦香,也曾赴西域消费过藏香猪的脂醇,但都不及我舅娘做的,我和舅舅一家人共享的那顿猪肉的香美!姨妈也叫我去家里吃饭,我总感觉生疏,不愿意去。后来妈说:那是我姐,你的亲姨妈,怕啥!叫去就去呗。后来我也常去,姨妈家的生活确实好许多,每次去吃饭有荤有素,也许特意为我准备的。</p> <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年春节过后正月十六,新年开学第一天,我去姨妈家吃午饭。姨妈把过年待客的一盘红烧肉,用蒜苗酱油炒好端上桌,总往我碗里夹,我也不知道客气,最后那盘红烧肉几乎被我一个人干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农村人都知道,过年待客的那盘红烧肉,知礼的客人是不会动的,往往拿出来撑一撑台面,下次待客还用。姨妈说过年的客都待了,你能吃把它吃完。在姨妈家吃了好的东西,免不了回去向妈报告,也开始评论起舅家的饭菜了。妈听了立即严肃地告诫我:你千万不能忘了本,不能一碗饭养个恩人,十碗饭养个仇人。饭好饭孬都是人家的心意,要晓得感恩!妈的告诫,警醒了我,妈的这句话,也伴随我走到今天。</p> <p class="ql-block">  子路中学的四年,社会也在发生着巨变。随着农村大集体的解体,以包田到户为主要经济形式的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风起云涌。去舅家的渡口木船业已停摆,代替它的是新修的宽敞的大桥。桥址设立在子路集镇的东端,东西横跨龙山水库的上源,位于石山口水库和子路河水库下流汇集的罗河段,叫做罗河桥。当年还请我们的语文老师,郑州大学的老牌大学生彭宗新,给题了幅楹联:昔日子路问津处,今朝人民铺彩虹。为了发展桥头经济,罗寨村在桥东盖了一排红砖瓦房,开办粮油米面加工点。这里还有一个小故事:听说当时乡里武装部长看到此处有闲房,就与家人来借房暂住。开始倒还安静,时间长了,每到夜晚总听到有些动静。部长对着屋顶和屋门“哐、哐”开了两枪,枪响后周围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房前屋后,门框屋顶,到处都是哭嚎声,喊着部长的名字叫骂。天不亮,部长一家就搬走了。是真是假,无法考证。</p> <p class="ql-block">  我的中学学业,并没有因为有舅舅姨妈两家的加持而结出硕果。那年高考全校只考取了寥寥几个中专,我也放了一门哑炮。 败兵之将,也无颜向舅舅和姨妈辞别,很快便参加到与命运抗争的复读大军,进入复读生涯。直到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就业、在谋生发展的道路上奔波,一晃就是六七年,基本上无暇顾及舅舅姨妈家的情况。</p> <p class="ql-block">  后来工作趋于稳定,生活条件得以改善,成家生子。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回首来时的路,感念子路中学阶段舅舅姨妈的关爱,每年春节给小舅送一条猪腿,给姨妈送几盒点心。每次他们总是客气地把家里积攒的土鸡蛋、板栗、糍粑等土特产让我带回,比我拿的那点东西还多。小舅甚至歉疚地说,不能年年吃我送的猪腿,还专门请木匠给我做了一对柳树木靠椅。</p> <p class="ql-block">  平淡的日子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这期间我的舅舅舅娘、姨夫姨妈、大姨兄、大表兄先后去逝,我的大哥二哥也相继离开。有的赶着时机,我尽量前往送他们最后一程,有的最后甚至不能见上一面。记得那年小舅过世,哥哥们说:小舅最疼爱我们一群外㽒,每次来走亲戚,他总是远接远送的,以后再也见不到他驼背的身影了!由此更加思念已经离去的娘亲,哀痛之情油然而生。大家商量,约定时间,买一挂长鞭,高炮哀鸣,从桥头开始燃放。我们外㽒们的哭喊着:小舅,我们来送您来了!远远地,在桥的那一头,老表们披麻戴孝,长跪不起。相见后,表弟兄们相拥而泣,深感失去亲人的哀痛。</p> <p class="ql-block">  岁月如歌,送走晚霞,迎来朝阳。转眼间,我已到了耳顺之年。好像有人说过,人生的最好状态是:一生中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帮助和支持,那样便互不亏欠,坦然度世。其实现实世界中,怎么可能呢!辟如生我养我的父母,给我帮助支持的舅舅姨妈两家,相伴托举我走到今天的兄嫂……</p> <p class="ql-block">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有人从基因传承的物质基础上考问人生灵魂三问之“我从哪里来?”,上追到姥爷舅家的母性亲源,大概就是娘亲有舅的理论基础吧。参加工作后,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虽然我的住址四迁,家俱也更新了四茬,小舅送我的那对椅子,却一直舍不得丢弃,那是我对小舅的终身念想。</p> <p class="ql-block">(部分图片借自网络,对原创作者深表谢意!🙏🙏🙏如有侵权,联系删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