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行记（一）：个旧

小张老师

        若硬将十年裁作一段锦，十岁前，是织满蝉声与星子的懵懂岁月；十至二十，则是把晨曦当书签、以好奇为刃的求知年华。前两个十年，恰逢山河更张、时代翻页，我得以在风雷里做一个被宠爱的幸运儿。

        此后诸程，却似逆水行舟——一路追赶、一路仓促，连影子都来不及晾干。眨眼，退休的钟声已隐约可闻。我胆怯能否拥有那个传说中的黄金十年。余生还有不少事得做。很想用脚步读完中国，用眼睛收藏世界。可时间像指缝沙，握得越紧，漏得越快。于是，决定在退休来临之前，提前赴约。

        酷暑难耐，便先向云南借一段凉夏——云岭作屏，风携雨意，让心在最柔软的绿意里，慢慢学会从容。

一、锡都霞影个旧

        个旧，是一座因锡而名、因湖而灵的山城，常被简称为“锡都”。 它位于云南省东南部、红河北岸，距昆明约280公里，是世界上少数坐落在北回归线上的城市之一。西汉即有采锡记载，明清成为全国最大的锡生产基地。看锡都博物馆介绍，清末、民国和抗战时期，也是国家重要的税收来源之地。1913 年设县，1951 年撤县设市，两千年的炉火至今未熄，被称为“中国锡都”。个旧年均气温 16.5 ℃，夏季极少超 29 ℃，天然空调城，四季可春。队友纸上谈兵方面可谓博广，已经多年跟我推荐去这个小城避暑。网红们对这个小城的作品也不少。所以我们第一站就选个旧。

        七月十四，八小时高铁，像一支离弦的箭，把岭南的潮热射进云贵的晚风。昆明南站稍作喘息，一碗米线落胃，又换乘城际，两小时的灯影，晃到个旧。

        火车站距城二十五公里，的士按人头计价，十五块一位。“被骗”的念头一闪，我们转身钻进公交——十块，同一条路，同样的夜色，同样的风。省下的十几块，像捡了一枚月亮，悄悄揣进口袋。携程订的小酒店柏悦酒店，三晚五百八十二，正对个旧火车站旧址，枕着一段废弃寸轨。火车头与车厢在灯下生锈，却被人拍成网红；背后金湖沉黛，左侧美食街烟火升腾。酒店与后面居民楼楼距窄得可以和对楼握手，却安静得能听见湖水翻身。洗衣机与干衣机躲在角落，好像专为我们备下“洗尽风尘”的仪式。夜里十点，街市仍旺，炭火噼啪，烤豆腐的香味翻山越岭扑进窗。

个旧站旧址前竟然是个停车场

酒店楼下的米轨、车厢、火车头

        七月十五日，海拔一千七，个旧是一个城中有湖、城外有山的小城。个旧把整个夏天折叠进0.7平方公里的金湖。周围又有老阴山、大围山、马鞍山把整座城市抱在怀里；我原想分两日慢慢翻阅这座小城，结果三万步一口气读完，像把薄书翻成了薄雾。

        晨八点的湖，风是凉的，阳光却带着高原的刀。步道行人稀少，走两公里，鞋底沾满碎银般的波光。肚子一叫，我们拐进金湖西北端的巷口“捞鲜一族主题火锅”——这家店中午涮锅、清晨煮线，招牌还没醒，米线的香气先起床。黑黝黝的中学老师坐在隔壁桌，像从课本里走出的注解，一句“汤要滚，肉先菜后”，把我们这碗二十二元的“小锅”点成宇宙。十几碟彩云排兵布阵，米线分白褐两色，不够还能续命。汤滚如滇池月，我们小心翼翼把鸡腿、薄肉、青菜依次流放，再捧起比脸大的碗——不，是锅！虽然带着不信任(总觉得这样烫熟的菜有可能导致我们的肚子承受不起)，但鲜美而丰富的舌尖味道、价格便宜到我们忍不住心里嘀咕。但第一口就把广州十年老火汤的记忆轻轻覆盖。那一刻，我相信了云南：山把城抱在怀里，人把陌生人放进心里。紫外线再烈，也晒不黑一碗米线的温柔。愿“捞鲜一族”永远沸腾，愿我再来时，仍能在门口撞见那位黑脸老师，他抬眼一笑，像高原的阳光——烫，却把人照得透亮。

早晨安静的金湖边 

第一顿已经吃了几碟才想起来拍照的云南米线

早餐后，循着拎菜人的晨风，拐进“富园智慧菜农贸市场”。满眼是菌的王国——大多叫不出名，身价五六十，到广州得翻筋斗云。转身又是水果的狂欢，香水葡萄两块一斤，我当场把“多吃水果”写成今夏座右铭。摊前霓裳摇曳，苗绣、傣棉、彝染……体现了云南多民族和谐混居的特点，好一个民族大团结!小城不大，却穿尽云南的千山万水。

农贸市场中的水果、菌和买菜的彝族大姐

        拎着两袋葡萄折回酒店后，再沿金湖逆流而行——其实也就两公里，便撞见个旧博物馆。正午前的太阳温吞，天蓝得晃眼，湖风把走路的节奏调成慢板。馆舍很新，门却半掩，前台没人，只有做着样子的保安，厕所锁着，像一件华丽制服忘了钉扣子。

        展厅里只有两个声音：空调呼呼声和少数参观者的脚步声。故事被切成两段——一段是锡。汉代的炉火、元明的土锅，一路烧到1909年德国机器轰隆落地；抗战烽火里，日军32次轰炸也掐不灭炉火。1.8万吨“白银”锡水换回了2亿美元的军火枪炮，增援着当年苦难的国家，也把个旧的名字写进世界工业的年表。如今矿脉深潜，砂锡渐枯，云锡集团的班车仍每天把城市运进运出，像一条不肯退休的传送带。

        另一段是路。法国人把滇越铁路插进滇南，整车皮精锡呼啸而去。乡绅们咬牙集资，1915年蒙自、个旧、建水、石屏四地绅商自掏腰包，成立“个碧石铁路公司”，21年一寸寸啃出177公里寸轨（0.6米），轨距只及成年人腰高。1936年通到石屏古城，1970年改成米轨，1991年熄火；2015年建水段剪彩重生，13公里红花绿树间，复古车厢成了打卡道具，悠悠串起双龙桥、团山古村，成为活化的“铁路博物馆”。 这条因锡而生，靠民而成的迷你铁轨，从抗法保矿的商贾豪情，到今日游客手里的网红车票，把滇南的锡味、烟火与乡愁一并轧进百年钢纹，咣当一声，时间对折。

        出馆日头正烈，忽然明白：个旧小得只剩一把锡、一段轨，却足够让历史来回跑上一百年。

个旧博物馆以及馆内部分展品

        出馆后，任脚步自己导航。街边蹲着十二生肖，湖边耸着镇馆孔雀灯的放大版，铜羽高翘，却不及道旁的董棕来得动人。笔直树干插进蓝天，羽状叶碎成一帘绿玻璃，风一过便叮当作响，比任何雕像都活色生香。走遍多地，我未见董棕长得如此恣意——山水、温湿、光热，样样恰到好处。树犹如此，人亦然：只有落在最合适自己的坐标，生命才肯尽情舒展。

        划开手机，地图说地轨缆车并不远。果然，个旧小得像个袖珍模型，博物馆到山脚走路都不过十来分钟。那辆被时间漏掉的地轨缆车，像一条生了锈的拉链，悄悄把山腰的新视野和山脚的旧城区轻轻咬合。247米，30度的斜坡，齿轮哼着老歌，红皮车厢摇摇晃晃，窗框裂着细纹，像旧唱片在钢轨上放歌——咣当一声，就把人带回遥远的年代。单程一块钱，比矿泉水还便宜。红铁皮车厢晃进隧道，黑只三秒，光忽然炸开——老阴山在不远的对面横卧如佛，底下金湖碎成镜面，城里的红砖楼像被谁随手按下的积木。山顶站台缩在居民楼怀里，有当地的大姐拎着菜篮，风把炊烟和花香一起吹进来。这不是景点，是当地人回家的近路；可可外来客一脚踏进，就像误闯一部旧电影，字幕写着：“别急，生活可以很慢。”

地轨缆车

        缆车把我们吐回山脚，胡乱吃了份半自助的快餐午餐（也是这次在云南吃到的最难吃的餐食），路上还买了个榴莲，可能这里的榴莲刚从泰国运过来，好像这是在国内吃到的最新鲜、香甜美味的榴莲了，够我回味很长时间了。回酒店眯了一觉。三点出门，打车直抵宝华公园北门，天空太阳还亮得晃眼，却像有人偷偷拧开了雨的阀门，还没上山，就开始下雨。山里的气候真是阴晴不定，说变就变。老阴山海拔2162.7米，与市区高差473.7米。从宝华公园到老阴山顶可以爬2859级台阶，但我们放弃“自虐模式”，乘坐索道不到十分钟，到了老阴山半山腰，海拔也跳到了2000来米，没走多少级剩余的台阶，人已喘成破风箱——空气好像已经薄得能听见心跳。山上树木葱郁，加上小雨，风立刻换了季，像给本就不那么强烈的暑气按下“一键清零”。 游客并不多，整座山只剩湿漉漉的绿。没去玻璃栈道，就在山腰平台坐下，雾帘被风撩开：金湖被缩小成“心”形吊坠，城市甩成缩微模型，像被山谷托在手心的盆景，一抬指就能端起。

        再往上，宝华塔、宝华寺、玉皇阁、财神殿排成“混搭天团”——飞檐下是青瓦琉璃，隔壁却冒出金色佛塔与尖顶缅寺，屋檐风铃一起响，佛道南传并肩站岗，不见和尚，不见香火，只剩神仙们安静打卡：在个旧，连神明都学会了和谐混搭。

        坐在平台上不说话，听风把云吹散，看云卷云舒——这一刻，山不是景点，是天然空调，也是云端会客厅。平台那家卖饮料咖啡的店外面的多肉给会客厅增加了一抹不错的色彩，放空脑袋，放慢脚步，安静坐在这里的感觉很好。

        下山脚步顺着坡势，一路溜到湖边。天色还亮，湖边乍甸乳业的门脸远远就招手。要一杯现酿酸奶，再点一份牛奶布丁，把腿上刚攒的乳酸化在甜香里。湖风一吹，才觉今天已把鞋底走薄了。

        暮色一落，金湖像突然拧开的音响，人流从四面八方漫过来，瞬间把早晨的清静淹没。小吃摊、酒吧灯牌接连亮起，步道被挤成一条发光的河流。坦白说，这阵仗不是我的那杯茶。

        拐回酒店旁的火车站旧址广场，烟火正旺：糖粉小肉串闪着焦糖斑，烤豆腐的烟气混着淡淡的“臭香”在空气里打转。我们绕过烧烤店，去排队买网红酸酱粑粑。粑粑用糯米浆现煎，外壳焦脆、内里绵软，味道只能说“可以下口”，离“惊艳”还差不少。草草吃完，回房把喧闹关在门外，让脚底和味蕾一起慢慢回血。

        次日去蒙自转了一圈，傍晚回来，在个碧临屏铁路旧址的“法国楼”吃晚餐，在“法国楼”里，端上桌的仍是热炒与炖锅，浪漫只留在砖墙和拱窗里。

        第三天起来绕着金湖再走一圈。中午，循味钻进人民路的“牛大爹小锅米线”。全城嗜辣，对“零辣”选手的我们来说，选择范围有点小，一不小心就会吃到满头细汗，即使当地人觉得不辣。

        城区小得可爱，靠脚就能完成大部分丈量；手机一点，网约车二三分钟即到，起步价堪比矿泉水。无论是巷口卖菌子的阿婆，还是山顶回来的的士大哥，都自带西南人民的自信、慢声软气的友善，让人放松。一句话，个旧小得可以装在口袋里，却舒服得想把口袋缝起来，就此安家。

修改润色：kimi

202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