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梧州骑楼城

龙的传人

清光绪二十三年，梧州开埠，一纸通商令如风掀浪，在岭南商史的长卷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珠江奔流至此，裹挟着南洋的潮息与西洋的风帆，商船络绎靠岸，海关钟声悠扬，邮差步履匆匆，市声渐起，烟火初燃。骑楼城便在这潮涌中徐徐落成——二十二街蜿蜒，五百六十栋楼宇次第而立，不疾不徐，终成华南绝无仅有的风景。梧州，粤语之源，言语如溪，软中带韧，字字句句，皆浸透岭南独有的风韵与底气。

暮色如墨，缓缓洇染青石板路，我踏进骑楼街时，天光未尽，灯已初上。一串串暖黄灯饰垂落檐下，映照券廊弧线，南洋风情的圆拱柔和如月，缀以欧式山花浮雕，又嵌着中式雕花栏杆，东西相融，不争不抢，自成一派温润气象。光影斑驳，仿佛时光也放慢了脚步，在这廊下踱出几分旧日情长。

街角静立几尊铜像，孙中山先生昂首而立，衣襟微动，似刚结束一场激昂演说，目光灼灼，望向远方——他曾三度踏足梧州，于此筹谋北伐，播撒革命火种。不远处，周恩来先生铜像低首沉思，神情凝重，一九二五年他秘密抵梧，在大同酒店点燃广西党组织的第一缕星火。我缓步绕行，指尖轻触铜身，凉意沁人，却仿佛触到了百年前那滚烫的热血与理想，在夜风中依旧不息。

骑楼之妙，贵在“上楼下廊”。楼上栖身营生，楼下廊柱擎起一方天地，遮阳避雨，最宜市井烟火。我沿连廊缓行，忽闻异香扑鼻，循味而去，原是纸包鸡老铺。摊前人头攒动，老师傅正将本地三黄鸡切块，以玉扣纸层层包裹，浸透酱油与花生油调制的秘汁，入油锅“滋啦”一响，香气四溢。我挤上前买得一份，撕开油纸刹那，肉香裹着纸香直钻鼻尖，皮脆肉嫩，一口下去，满嘴生香，岭南滋味，不过如此。

再前行，一摊龟苓膏静立廊下。瓷碗中膏体莹润如玉，以鹰嘴龟与土茯苓慢火熬制，苦中回甘，清热解毒。摊主递来瓷勺，操一口地道梧州粤语笑道：“尝尝，解乏得很。”我点头应声，舀一勺送入口中，清凉滑润，顿觉暑气尽消，晚风也变得温柔起来。

廊下不止食香，更有声韵。粤东会馆前红灯笼高悬，馆内隐约传来粤剧唱腔，字正腔圆，婉转悠扬，似有老艺人正在清唱。梧州人爱粤剧，如爱这骑楼的烟火人间，茶余饭后，巷口街角，总有人哼上两句，腔调里尽是乡音乡情。会馆外空地摆着脸谱摊，红绿勾画，眉眼生威，摊主一边整理一边随声哼唱，嗓音清亮，引得路人驻足，连风都仿佛停步倾听。

“昌堡六伯茶”的铺门敞开着，陈年六堡茶的醇香如丝如缕，缠绕鼻尖，勾人驻足。偶有黄包车慢悠悠驶过，车夫嘴里哼着粤剧小调，车身上“骑楼城”三字在灯下微微晃动，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今夕何夕，是梦是真。

夜色彻底垂落，灯火却愈发璀璨。骑楼的影子被拉得悠长，与行人身影交错于青石之上，如一幅流动的剪影画。粤剧余音仍在风中飘荡，纸包鸡的浓香、龟苓膏的清冽、六堡茶的醇厚，混着梧州话的絮语，在夜色里交织成一片热闹而安稳的市井图景。我寻了级石阶坐下，手中龟苓膏尚余小半碗，甜意未尽，晚风拂面，心也渐渐沉静。

这骑楼城，真是一处有魂的地方。开埠的繁华、革命的热血、粤语的根脉、粤剧的风韵，还有这廊下生生不息的烟火，全都揉进一栋栋骑楼、一条条街巷之中。夜渐深，灯未眠，戏未歇，风里有香，耳畔有声，心下有安。临行回望，灯火映照骑楼，映照铜像，映照满地人间烟火，温润如初，静默如诗——这便是梧州，这便是岭南，独一份的夜，独一份的味。